市局大楼顶层,局长办公室厚重的橡木门仿佛一道森严的界限,将门外的喧嚣与门内的凝重隔绝开来。
陈乔站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胸腔里翻腾的焦虑和一夜未眠的疲惫压下去。指尖残留着翻阅卷宗留下的冰冷触感,混合着废弃工厂据点那股铁锈与陈腐油脂的气息,以及沈斯眼中挥之不去的、如同惊弓之鸟的恐惧。
她整理了一下笔挺的警服领口,指关节在深色布料上留下瞬间的凹陷,然后,抬手敲响了门。
“进。”门内传来局长张正峰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陈乔推门而入,宽敞的办公室内,光线被厚重的暗红色天鹅绒窗帘过滤得有些昏暗。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张正峰局长并未坐在椅子上,而是背对着门口,负手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如同精密齿轮般运转的城市。
他的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重感。空气中弥漫着上等雪茄的余味,以及一种无形的压力。
“局长。”陈乔走到办公桌前,立正敬礼,声音清晰有力,尽量掩饰着声线深处的一丝疲惫。
张正峰缓缓转过身,他年近六十,两鬓已染上明显的霜色,国字脸,法令纹深刻,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此刻正沉沉地落在陈乔身上,审视着,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他没有回应陈乔的敬礼,目光扫过她略显苍白的脸和眼下淡淡的青黑,最终落在她手中那份厚厚的、封面上印着“绝密”字样的档案夹上。
“陈队长,”张正峰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像重锤敲在寂静的空气里,“‘血色回响’、‘冰封祭礼’、‘深渊站台’……三起案件,三具尸体,舆论沸腾,社会恐慌。上面一天三个电话,媒体堵在市局门口,网上把我们骂成了筛子,你告诉我,”他向前踱了一步,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回响,“进展呢?除了一个废弃工厂里的破衣服和针管子,除了一个被吓破了胆的作家,除了一个……‘通灵者’的几句呓语,你手里还有什么能让我向上面交代的‘实质性’进展?”
他的语气并非咆哮,而是冰冷的质问,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压迫感,每一个字都精准地砸在陈乔最敏感的压力点上。
陈乔挺直脊梁,迎向局长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局长,这正是我来找您的原因,这三起案件,绝非普通的连环杀人案,也绝非简单的模仿犯罪,它们的诡异程度,已经超出了常规刑侦手段的应对范畴。”
“诡异?”张正峰嘴角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讥诮,“陈乔,你是刑警队长!我要的是证据,是线索,是凶手的名字!不是神神叨叨的‘诡异’!”
“我有证据!也有线索!”陈乔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她“啪”地将手中的档案夹拍在局长宽大的办公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震得桌面上的笔筒都轻微晃动。“但它们指向的方向,就是‘诡异’本身!”
她动作迅速地翻开档案夹,将里面的文件、照片一一摊开在张正峰面前,语速快而清晰,如同在风暴中精准投掷的标枪:
“证据一:技术超越认知。‘血色回响’案,李起法医在微量物证中发现的工业催化剂残留,其纯度与特定配比,远超普通工业用途,指向高度定制化来源,且与沈斯小说描述的毒物制备过程存在关键性差异!‘冰封祭礼’案,受害者赵铭的死因与尸体状态,违背基本的法医学原理!李起确认其体内存在未知的‘低温保存剂’凝胶和一种暂命名为‘X物质’的异常代谢物,目前全球数据库无法匹配!‘深渊站台’案,凶手使用的神经毒素是高度优化的合成变种,作用机制被‘改造’过!据点发现的声波武器核心元件含有未知晶体粉末!局长,这些技术,是民间能掌握的?还是普通罪犯能获取的?”
她指向几张放大的照片——李起显微镜下的催化剂颗粒、赵铭肺部提取的凝胶状物、据点晶体碎屑在电子显微镜下呈现的完美几何结构、声波武器核心的复杂构造图。冰冷的科学图像,无声地诉说着超越常理的现实。
“线索二:思维窃取与操控。沈斯,他是有嫌疑,但‘冰封祭礼’案,他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铁证如山!然而,那个在荒野中献祭般的死亡现场,每一个核心要素,都精准复刻了他仅仅存在于私人笔记中、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的、尚未成型的构思!甚至细节更加‘完善’、更加‘高效’!这怎么解释?巧合?陷害?还是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思维窃取甚至……植入?”陈乔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面对未知的寒意,“‘深渊站台’,白魇在精神透支状态下指出的方向——西出口、废弃工厂区——我们找到了凶手的临时据点!找到了关键物证!这仅仅是运气?还是她确实‘看’到了常人无法感知的东西?”
她展示了沈斯笔记本上潦草的“冷冻……献祭……荒野……”字样,旁边是“冰封祭礼”现场触目惊心的照片对比。还有白魇在医院醒来后做的详细感知记录复印件,以及工厂据点发现物证的照片。
“线索三:非人模式与组织性。模仿者手法在‘进化’!从相对忠实的模仿(血色回响)到实现‘未写之罪’(冰封祭礼),再到手法升级和利用环境更加高效隐蔽(深渊站台)。他们行动精准,如同设定好的程序,留下的是工业痕迹、高科技残留,而非情感宣泄的混乱。据点清理专业,执行者如同被操控的傀儡(根据现场痕迹推断)。这背后,不是一个疯狂的个体,而是一个拥有尖端技术、严密组织、冰冷执行力的……‘东西’!”
陈乔的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炭火:“局长,常规的刑侦流程,常规的警力配置,对付不了这样的对手!我们面对的,可能是一个隐藏在都市阴影中的、掌握着超越时代技术和诡异手段的庞大实验性组织!‘普罗米修斯’?沈斯无意识写下的这个词,可能就是它的名字!”
她停顿了一下,让沉重的信息在寂静中沉淀。
张正峰脸上的讥诮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锁的眉头和眼中翻涌的惊疑。他拿起一张晶体碎屑的显微照片,对着窗外的光线仔细看着,那完美的棱角在光线下折射出冰冷的微光。
“所以?”张正峰放下照片,声音低沉了许多,但压力并未减轻,“你的解决方案是什么?成立一个‘捉鬼特工队’?”
“我需要成立一个‘特殊案件联合调查组’(Special Cases Task Unit,简称SCTU)!”陈乔斩钉截铁地说出早已酝酿好的方案,“一个高度机密、非正式编制、行动灵活、专门应对此类超常规案件的核心小组!”
她再次翻开档案夹,抽出一份拟定的成员名单和职责说明:
组长:陈乔。负责整体指挥、行动协调、对外联络及压力承担。
首席法证顾问:李起。深度介入所有物证分析、现场重建、技术溯源。他是解读这些异常技术的唯一钥匙。
特殊情报顾问:白魇。提供非常规视角的情报和感知线索,作为现有技术手段的重要补充。其能力虽存疑,但结果导向已初步验证。
案件关联人/顾问:沈斯。他是关键的信息源和潜在预警器。他的思维模式是理解模仿者‘剧本’逻辑的关键,甚至可能是反向追踪幕后黑手的‘天线’。置于我们可控的保护和监控下,比放任在外成为目标或混乱源头更安全。
陈乔逐一解释,语气不容置疑:“局长,这四个人缺一不可!李起的科学是锚点,白魇的感知是雷达,沈斯是可能被入侵的‘端口’,而我是串联他们、并将线索转化为行动的枢纽!只有这种打破常规的组合,才有一线希望撕开这层迷雾!”
“胡闹!”张正峰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盖叮当作响,压抑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陈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让一个头号嫌疑人进专案组?让一个搞封建迷信的‘神婆’参与核心调查?还要给他们正式身份?你让我怎么向上面汇报?向公众交代?让内部同僚怎么看?你这是把市局架在火上烤!”
他站起身,指着陈乔的鼻子,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沈斯,他的嫌疑洗清了吗?没有!舆论还在盯着他!让他进组?外面会怎么说?‘警方包庇嫌疑人’?‘同流合污’?他那脆弱的精神状态,随时可能崩溃,是巨大的安全隐患和泄密风险!白魇?她的底细查清了吗?那些所谓的‘破案’,有多少是巧合?有多少是事先安排?让她接触核心机密?万一她是对方抛出来的烟雾弹呢?是干扰视线的棋子呢?李起是好同志,但他是个法医!让他深度介入行动指挥?专业吗?合规吗?”
张正峰的质问如同疾风骤雨,每一句都直指要害,揭露着这个提议在体制内近乎荒谬的“不合规性”和巨大风险。
陈乔承受着扑面而来的压力风暴,脸色更加苍白,但眼神却愈发坚定,像淬火的钢。“局长!我知道这不合规!我知道风险巨大!但‘合规’能抓住那个能在千里之外把一个人冻成冰雕的凶手吗?‘合规’能解释沈斯脑子里没写出来的东西为什么成了杀人剧本吗?‘合规’能让我们在下一个受害者出现前找到方向吗?”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急切:“资源?我不需要额外的大队人马!我只需要一个安全的、不受干扰的独立办公点,基本的行动经费,信息查询的最高权限,以及……您的默许!SCTU将完全独立运作,高度保密,所有行动由我直接向您负责!成果,我们共享!责任,我一个人背!如果失败,或者引发不可控的后果,我陈乔引咎辞职,承担一切法律责任!”
陈乔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将自己逼到了悬崖边上。这是她能拿出的最大赌注——自己的前途和职业生涯,去赌一个渺茫的机会。
办公室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墙上老式挂钟的秒针,发出“咔哒、咔哒”的单调声响,如同倒计时。
张正峰背着手,再次踱步到窗前,背影显得异常沉重,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似乎都更暗沉了几分。陈乔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的声音。
“陈国峰……”张正峰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复杂,带着一种遥远的追忆,他并未回头,只是望着窗外鳞次栉比的楼宇,“你父亲……当年接手‘灰烬’案的时候,也在我面前这样拍过桌子,也是这么一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样。”
陈乔的心脏猛地一缩,父亲的名字,在这个时刻被提起,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尘封的往事和某种微妙的情感通道。她看到局长的肩膀似乎微微塌陷了一瞬。
“他当年坚持的东西,最后……唉。”张正峰没有说下去,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着太多陈乔无法完全解读的复杂情绪——有惋惜,有遗憾,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灰烬’……烧掉的不只是证据……”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激烈的愤怒已经褪去,只剩下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被逼到角落的无奈。他走回办公桌后,并没有坐下,而是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目光如炬地盯着陈乔。
“陈乔,你给我听清楚。”他的声音恢复了威严,但多了一丝沙哑,“SCTU,可以批,非正式编制,高度机密,代号‘夜枭’,由你全权负责,直接对我汇报,成员就按你提的名单。”
陈乔眼中瞬间燃起希望的光芒,但立刻被局长接下来的话冻结。
“但是!划下几条死线,你敢越雷池一步,我立刻亲手解散它,后果你自负!”
1.资源限制:办公地点安排在老档案楼最顶层西侧那个废弃的旧物证仓库,自己去收拾。配一辆民用牌照的旧金杯面包车。经费……每月固定额度,超支自己想办法。技术支援优先级别最低,李起只能在不影响本职工作的前提下参与。
2.沈斯:他不是顾问,是‘重点保护对象’兼‘特殊信息提供者’!二十四小时严密监控,佩戴定位脚环。他的所有‘灵感’记录、言行举止,必须有详细日志,每日上报。他接触的任何信息,必须经过你严格过滤!他要是跑了、死了或者再泄露出什么‘预言’,我第一个找你算账!
3.白魇:她的‘情报’只能作为‘参考性线索’,绝不允许作为直接行动依据!所有她提供的所谓‘感知’,必须附上李起或你的客观分析报告。她的背景,我会安排绝对可靠的人进行最高级别复核。如果发现任何欺诈或与案件方有联系的证据,立刻逮捕!
4.保密与切割:SCTU的一切行动、信息、成员身份,严格保密!对外,你们不存在!对内,不允许向任何未经授权人员透露!如果行动失败,或者引发重大舆情,市局会第一时间否认与SCTU的任何关联,所有后果由你个人承担!你们是游离在体系外的‘幽灵小组’,明白吗?”
5.期限:一个月!一个月内,我要看到突破性进展,或者至少一条能指向核心的、像样的线索!否则,‘夜枭’就地解散,你调离一线,去管后勤档案!”
张正峰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每一条界限,都像一把冰冷的枷锁,套在了这个尚未诞生的SCTU身上。资源匮乏,身份尴尬,如履薄冰,动辄得咎。这是一条布满荆棘、看不到尽头的窄路。
陈乔挺直的脊梁微微颤抖了一下,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这苛刻的条件和沉重的责任,但她眼中没有丝毫退缩,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她深吸一口气,脚跟并拢,再次敬了一个标准的警礼,声音铿锵有力:“是!局长!陈乔明白!保证完成任务!”
张正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审视,有担忧,或许还有一丝寄托。他挥了挥手,像赶走一只苍蝇,也像卸下千斤重担:“去吧,‘夜枭’……希望它不是一只瞎眼的猫头鹰,记住,你只有一个月。”
陈乔收起桌上的文件,转身离开。推开那扇沉重的橡木门时,走廊明亮的灯光让她微微眯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