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散时已近三更,昭元披着狐裘坐在凤辇里,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
她掀开车帘一角,见宫道两侧的宫灯如串珠般绵延,映得飞檐翘角都笼着层暖光,可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却没散。
“公主,风大,仔细着凉。”贴身侍女画春忙替她放下车帘,又递过杯温热的杏仁酪,“方才在宴上,您瞧着就有些心不在焉,是累着了?”
昭元接过玉杯,指尖触到微凉的杯壁,才想起宋亚轩那双眼睛。
黑沉沉的,像藏着翻涌的浪,偏生面上又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
她见过的男子,不是如太子般温厚,便是像镇北侯世子那般张扬,从未有谁像宋亚轩这样,明明站在暖光里,却周身都透着寒气。
“没什么。”她抿了口杏仁酪,甜香漫开,却压不住那点异样,“画春,你说那宋御史,当真像京中传言那般,是个冷血无情的?”
画春手一顿,随即笑道:“外头的话哪能全信?不过是宋大人位高权重,又不苟言笑,才让人不敢亲近罢了。
听说他早年丧了双亲,是自己一步步爬上来的,性子许是硬了些。”
“爬上来的?”昭元挑眉。
她自小在深宫长大,见惯了锦衣玉食,从未想过“爬”字里藏着多少风霜。
父皇说宋亚轩是难得的栋梁,十五岁入仕,十七岁便执掌御史台,短短五年便成了朝中最不能得罪的人物。
这般手段,想来确实不是善茬。
凤辇刚到长乐宫门口,就见掌事嬷嬷迎上来,脸色有些急:“公主可算回来了,方才太医院的人来报,说您前日赏给林小将军的那匹汗血宝马,竟在府中暴毙了。”
昭元一愣。
那匹“踏雪”是西域小国进贡的珍品,通体雪白,唯四蹄带红,她瞧着喜欢,上月林小将军生辰,便顺手赏了他。
林家和皇亲国戚,林小将军更是她的竹马,怎么好端端的,马就死了?
“怎么死的?”她快步下车,眉头蹙起。
“说是中了毒,”嬷嬷压低声音,“林府不敢声张,只悄悄请了太医去看,太医验出是‘牵机引’,说是……宫里才有的东西。”
昭元心头一沉。
牵机引是宫中秘药,寻常人根本接触不到。
林府既敢让太医来说,必是信得过她,可这事若传出去,说她赏的马毒死了人,难免落人口实。
“林小将军怎么样了?”她问。
“林将军倒是没怪您,只说怕有人故意挑拨,让您万事小心。”
嬷嬷叹了口气,“只是这节骨眼上出这事,怕是不简单。”
昭元回到寝殿,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自己明艳的脸,第一次觉得这张脸或许并不总能护她周全。
她虽不管朝政,却也知道近来朝中不太平——江南水灾,流民涌入京城,几个老臣上书请撤江南织造,却被压了下去;而主掌织造的,正是依附于宋亚轩的李尚书。
“牵机引……”
她指尖划过镜沿,忽然想起夜宴上,李尚书频频向宋亚轩举杯,两人虽没说几句话,眼神却交换了数次。
“画春,”她忽然开口,“去查查,今日林府除了太医,还有谁去过。”
画春应了声,匆匆退下。
殿内只剩昭元一人,烛火摇曳,映得她影子在墙上忽明忽暗。
她想起父皇说的“多担待些”,想起宋亚轩那句“公主金枝玉叶,臣不敢”,忽然觉得那声“不敢”里,藏着的不是敬畏,而是一种……近乎嘲弄的审视。
就像猫看着爪下的鼠,明知对方逃不掉,却偏要慢慢打量。
次日清晨,画春带回消息,说昨日林府除了太医,还有宋亚轩的亲随去过,只说是奉宋大人之命,送些伤药——
林小将军为了救那匹宝马,被惊马踢伤了腿。
“伤药?”昭元捏紧了帕子,“他倒是消息灵通。”
正说着,殿外传来通报,说宋御史派人送了帖子来。
昭元拆开一看,字迹凌厉如刀,只说听闻公主喜爱书画,他府中刚得一幅顾恺之的真迹,想请公主过府一观。
画春在旁咋舌:“宋大人这是……想巴结您?”
昭元却笑不出来。
她摩挲着帖子上的墨迹,想起那匹暴毙的宝马,想起李尚书,想起宋亚轩深不见底的眼睛。
这哪里是请她看画,分明是在向她递话——林府的事,他知道了,甚至可能……就是他做的。
“备车。”她忽然起身,语气平静,“去宋府。”
画春吓了一跳:“公主,这会不会太危险?万一……”
“没有万一。”昭元走到镜前,让侍女为她梳妆。
她选了件石青色的宫装,褪去了昨日的艳色,却更显端庄。
“他既敢请,我便敢去。我倒要看看,这位权倾朝野的宋大人,到底想做什么。”
宋府位于城东,远离勋贵聚居的城西,门前没有朱门铜环,只两扇素净的黑漆门,连门环都是哑色的,透着股与主人相配的冷硬。
昭元下了车,递上帖子,门房却没立刻放行,只说要去通报。
画春忍不住嘟囔:“这宋府架子也太大了,公主亲临,竟还要等?”
昭元没说话,只抬眼打量着门楣上的匾额。
“宋府”二字笔力遒劲,却透着股肃杀之气,倒像是用剑刻上去的。
约莫一炷香后,侧门开了,宋亚轩竟亲自迎了出来。
他换了身月白锦袍,没戴官帽,长发用玉簪束起,少了朝堂上的戾气,却更显清隽挺拔。
只是那双眼睛,依旧冷得像冰。
“公主大驾光临,臣有失远迎。”他微微躬身,语气听不出情绪。
昭元福了福身,目光直视着他:“宋大人客气了。听闻大人得了顾恺之的真迹,昭元心生向往,贸然来访,还望大人莫怪。”
宋亚轩抬眸,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忽然勾了勾唇角,那抹笑意极淡,却像冰面裂开一道缝:“公主肯赏光,是臣的荣幸。里面请。”
穿过前院,昭元才发现宋府虽外观看似简朴,内里却别有洞天。
假山流水,亭台楼阁,无一不雅致,只是花草修剪得太过整齐,连落叶都扫得干干净净,反倒少了几分生气。
“大人府中倒是清净。”昭元随口道。
“臣不喜热闹。”宋亚轩走在她身侧,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不像公主,身边总围着人。”
昭元脚步一顿,转头看他:“大人这话,是在说昭元不懂清净?”
“臣不敢。”他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只是觉得,公主这般人物,合该被捧在手心,不必沾染俗世尘埃。”
这话听着像是夸赞,可昭元却听出了弦外之音。
她想起那匹宝马,想起林小将军的伤,忽然笑道:“大人说笑了。这世间哪有绝对干净的地方?便是宫墙之内,也难免有阴沟暗渠。倒是大人,身处高位,怕是见多了吧?”
宋亚轩脚步微顿,侧头看她。
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脸上,明明灭灭,那双黑眸里终于有了丝波动。
他沉默片刻,忽然笑道:“公主聪慧,倒是臣小觑了。”
说话间,已到了书房。
宋亚轩推开房门,一股墨香扑面而来。
墙上果然挂着幅画,正是顾恺之的《洛神赋图》,笔触细腻,色泽虽有些陈旧,却难掩风华。
昭元走到画前,细细观赏。
她自幼跟着名师学画,眼光自然不差,一眼便看出这是真迹。
“果然是珍品。”她由衷赞叹。
“公主若喜欢,便送与公主。”宋亚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昭元回头,见他正看着自己,眼神深邃。
她摇头:“君子不夺人所爱。大人既得此宝,想必也十分珍视。”
“比起宝物,”宋亚轩向前一步,两人距离瞬间拉近,他身上清冽的皂角香混着墨香,萦绕在她鼻尖,“臣更想讨公主一个人情。”
昭元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大人说笑了,昭元一个深宫女子,能有什么人情可让大人惦记?”
“公主说笑了。”宋亚轩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贴着她的耳畔,“陛下最疼公主,若公主肯在陛下面前提一句,说江南织造确有不妥,想必比臣说十句都有用。”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昭元却觉得浑身一凉。
果然,他是为了江南织造的事。
李尚书是他的人,父皇迟迟不肯撤换,他便想借她的口来说话。
而那匹宝马……恐怕就是他递来的警告。
若她不肯,下一个遭殃的,或许就不是马了。
昭元后退一步,拉开距离,脸上笑容淡了几分:“大人这是在威胁我?”
宋亚轩直起身,脸上又恢复了那副平静无波的模样:“臣不敢。只是觉得,公主心善,若知道江南流民流离失所,定会不忍。”
他语气诚恳,仿佛真的只是在为流民请愿。
可昭元看着他那双眼睛,只觉得里面藏着一张网,正缓缓向她罩来。
“这事我做不了主。”她转身,看向门外,“画春,备车,我们回宫。”
宋亚轩没拦她,只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公主慢走。那幅画,臣替公主留着。”
昭元没回头,快步走出书房。
直到坐上凤辇,她才发现自己手心竟全是汗。
车轱辘再次转动,昭元闭上眼,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宋亚轩的话。
他想要的,从来不是她的人情,而是借她的嘴,撬动父皇的心思。
而她,这朵被父皇捧在手心的娇花,在他眼中,不过是枚好用的棋子。
“公主,您没事吧?”画春见她脸色发白,担忧地问。
昭元睁开眼,眸色沉沉。
她忽然想起夜宴上,父皇说“多担待些”,或许那时,父皇就知道,她迟早要和宋亚轩这样的人打交道。
“画春,”她轻声道,“去查江南织造的事,越详细越好。”
她不能做任人摆布的棋子。
宋亚轩想把她卷进这滩浑水,那她就得弄清楚,这水里到底藏着多少礁石与暗流。
凤辇驶过长街,阳光正好,可昭元知道,从她踏入宋府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层笼罩在她周身的、名为“娇纵”的保护壳,怕是要被人一点点敲碎了。
而敲碎它的人,此刻正站在宋府的门楼上,看着那顶凤辇消失在街角。
他身后的亲随低声问:“大人,真要这样对公主?”
宋亚轩收回目光,眸色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她是公主,更是陛下的软肋。想动李嵩,就得先过陛下这关。”
亲随犹豫道:“可万一公主向陛下告状……”
“她不会。”宋亚轩嘴角勾起抹冷峭的笑,“金枝玉叶,最要脸面。被臣拿捏住把柄这种事,她不会说。”
他转身下楼,脚步轻快,仿佛只是做了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在书房,见她故作镇定地后退时,心里竟掠过一丝异样的波澜。
这朵娇花,比他想的要棘手些。
但也……更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