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四十五分,河床东端的硝烟尚未散尽,陈启铭的声音在空旷的战场上回荡:“打扫战场。”
命令下达后,队伍没有欢呼,也没有松懈。战士们沉默地散开,像一道缓慢推进的网,覆盖了昨夜激战过的每一寸土地。张猛最后一个离开队列,他肩上的掷弹筒换成了步枪,枪口朝下,插进泥里。他没看陈启铭,只朝工兵班长抬了下手:“先排雷,东坡到河口,三米一探。”
工兵迅速展开,铁锹插进焦土,翻出烧黑的弹壳和断裂的枪管。一名战士在掩体边缘踩到松动的石块,整个人踉跄跪地。他没急着起身,而是伸手在碎石下摸索片刻,掏出一枚未爆的手榴弹,引信已断。他拧开盖子检查火药,确认失效后,轻轻放进随身的帆布袋。
陈启铭走向医疗组。担架不够,伤员被并排安置在干涸的河床上,用缴获的军毯盖住下半身。一名卫生员正用剪刀剪开一名战士的裤管,伤口从膝盖延伸至大腿,血已凝成深褐色。他抬头看见陈启铭,低声说:“还能走,但得抬回去。”
“活着就是胜利。”陈启铭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单,用铅笔在某个名字后画了圈,递给身后的通讯员:“刻木牌,姓名、籍贯、入伍时间,一样不能少。”
通讯员接过名单,转身走向临时物资点。那里已堆起几摞木板,两名战士正用小刀刻字。一人刻到一半,刀尖滑了一下,木屑飞进眼睛。他闭眼揉了揉,继续刻。每刻完一块,就将木牌浸入防水油布,系在身旁的遗体胸前。
张猛带人进入残骸区。六辆卡车横在岔道口,驾驶室门歪斜地挂着,尸体被抬走后,座椅上还留着暗红的血渍。他掀开一辆车的后备箱,里面是空的,只有几根断裂的木条。第二辆装着半箱罐头,标签已被烧去大半。他抽出一罐,摇了一下,液体晃动。他递给身后的战士:“能吃的带走,坏了的就地销毁。”
第三辆车的货厢锁死了。张猛用枪托砸开锁扣,掀开帆布。车厢里堆着军服、绷带、干粮袋,最底下压着一只铁皮箱。他蹲下撬开箱盖,里面是整整齐齐的电报稿纸、油印机零件和一本残缺的密码本。他抽出一张纸,上面是日文,字迹潦草,末尾盖着“丙三防区机密”的印章。
“赵鸿志!”他喊。
赵鸿志正蹲在通讯车残骸旁,手里拿着一块电路板。听到喊声,他起身走来,接过那张电报纸,翻看片刻,眉头微皱。“这不是标准作战电文,像是内部调度令。”他指着一行被烧去一半的字,“‘北线补给将于三日后抵临江口’……后面没了。”
“临江口?”张猛问。
“咱们后方三十里。”赵鸿志把纸折好,塞进衣袋,“得有人破译剩下的。”
“那就破。”张猛把铁皮箱合上,拍掉灰尘,“带回去。”
清理继续。一名战士在掩体旁翻动一具日军军官的尸体,从内袋摸出半张烧焦的纸片。他展开看,上面有“丙字七号计划”几个字,其余被火焰吞噬。他没多想,交给班长,班长又转呈给陈启铭。
陈启铭接过残页,手指在“丙字七号”上停了几秒,然后递还:“归档,标‘未明’。”
太阳升到中天,战场上的清理进入尾声。伤员已全部抬上改装的日军卡车,车斗里铺了干草和军毯。赵鸿志亲自检查了每一辆车的刹车和油量,又让技术员拆了两台完好的电台,装进防震箱。医疗组最后清点药品,缴获的磺胺粉被分装进小袋,贴上中文标签。
张猛带突击队完成最后一轮巡查。他们在河床南岸发现三具日军尸体,背靠岩石,枪横在膝上,像是战至最后一刻。张猛蹲下,合上其中一人的双眼,又从他胸前取下识别牌,放进随身的布袋。
“他们也是人。”一名战士低声说。
“可他们来了。”张猛站起身,“走吧。”
下午三点,物资集中点已堆满箱包。弹药、食品、药品分类码放,武器按类型捆扎。后勤兵在每个箱子上贴标签,写编号。一名战士拿着一个变形的燃烧罐残片,罐内壁的标签上写着“北运-7-042”,发货单位是“江南机械厂”。他抠下标签,连同残罐一起放进编号为“E-7”的物资箱,盖上盖子,用铅笔在箱面写下“待查”。
赵鸿志召集了四名懂日语的技术员,在通讯车残骸旁搭起简易帐篷。他们把缴获的文件摊在木板上,一片片拼接烧焦的纸页。一名译员用镊子夹起一小块残片,上面有“联络员”三字,后面是“白鹭”。他念出声:“代号‘白鹭’,三日后抵临江口。”
帐篷里静了几秒。
“这名字不对。”另一人说,“日军内部联络不用鸟类代号。”
“那就不是日军。”赵鸿志低声说,“是咱们的人,还是……他们的人?”
没人回答。帐篷外,风卷起地上的纸屑,一片烧焦的边角飞进来,落在木板边缘,恰好拼上电文末尾的空白处。上面是半行字:“……接头暗语为‘春雷过山’。”
赵鸿志伸手按住那片纸,没再说话。
张猛下令炊事班开灶。他们用缴获的罐头和干粮煮了一锅咸汤,加了辣椒和野葱。汤煮好后,战士们排成队,一人一碗。有人喝完直接躺下,闭眼不动;有人盯着汤面浮着的油星,一动不动。
陈启铭没喝。他站在高坡上,望着河床边忙碌的身影。赵鸿志走过来,手里拿着那张拼好的电文。
“临江口是空港。”赵鸿志说,“没有驻军,只有转运站。”
“他们要运什么?”陈启铭问。
“不知道。但‘白鹭’不是普通联络员。”赵鸿志顿了顿,“能用这种代号的,要么是高层,要么是……潜伏很深的人。”
陈启铭看着远处。夕阳把河床染成暗红色,一队战士正推着一辆陷进泥里的卡车。车轮空转,溅起泥浆。有人跳上车头,猛踩油门,引擎嘶吼,车轮终于咬住地面,缓缓前移。
“我们活下来了。”陈启铭说,“也打胜了。”
赵鸿志点头。
“这仗,还有得打。”陈启铭声音很轻,“但不怕了。”
张猛走过来,手里拎着那个编号“E-7”的物资箱。他把箱子放在地上,拍了拍盖子:“这个,得留着。”
陈启铭低头看。箱角的标签被风吹起一角,露出下面一行小字:经手人——陆振邦。
他没说话,只伸手按了按箱盖,确保封条完好。
后勤兵开始装车。最后一辆卡车的货斗里,那块刻着“汉阳兵工厂·1937型”的电路板被放进防震箱,箱体编号“C-3”。一名战士用麻绳捆扎箱体,绳结打到一半,突然停住。
他从箱底抽出一张纸片,边缘焦黑,上面是半行字:“……白鹭已确认接应路线,三日后黄昏……”
他抬头想喊,声音卡在喉咙里。
远处,夕阳沉入山脊,最后一缕光落在河床边的燃烧罐残片上,金属表面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