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的早春,天黑的很快。
胡永波带着几十号汉子赶着驴车出发后没多久,天色就彻底黑了下来。
负责看守杨铸的三铳,以及另一个汉子,则是很默契地将废庙里的火堆抽散,只留几点暗红在黑夜中一明一暗。
虽然杨铸至今不知道自己具体穿越回了什么时间点,
但这种极致的黑暗和死寂,却他深刻感受到了两个时代的巨大差异。
后世的佳木斯虽然没法跟那些沿海城市比,但好歹也是处处灯火透明,哪里会如同当下,整个天地间都是黑漆漆的,见不到半点光亮?
不过好在东北人天性里自带唠嗑的基因,
在这种连明火都没有的压抑环境里,哪怕是胡子,要是不唠上几句嗑的话,估计也得发疯。
所以,和经历了长达一个半小时的缄默后,三铳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而在东北人的基因使然下,这一开口,各种话题便如机关枪般源源不断。
“小子,话说你是打哪儿来的,之前你说的那个地方名字太拗口,没怎么听清楚。”
“哦,马来吉……哦,原来是叫马来西亚啊……之前听成了什么鸡鸭,我还正好奇呢,南洋那边怎么会有叫马鸡鸭的地方。”
“话说,那地方是不是特别暖和……我瞅你那件怪洋装里面穿的挺薄的……听那些毛子说,越往南越暖和,连大冬天都不需要穿袄子。”
“诶!?冬天穿短袖?小子……你该不会是在晃点我吧,哪有这种地方!”
“啥?没骗我,那里的冬天比咱们这夏天还热,光穿短袖不够,还得喝叶子……哦,喝椰子水解暑……这这这……那叫椰子的,是啥玩意?”
“啥!那里的海鲜便宜,小青龙什么的,百多块钱就能在自助餐里吃到饱!?……那个小龙虾的是个什么东东?而且海里面的烂贱玩意有啥可吃的,一点油水都没有,还不如一块三指肥膘来的美味!”
被杨铸口中的那个光怪陆离的南洋世界听的目瞪口呆后,不服气地哼哼唧唧了半天,三铳一脸难以理解地盯着眼前这头肥羊,然后狠狠啐了一口:“上百大洋就吃这么些玩意……你们这些有人真的是钱多了烧得慌!”
………………
既然打开了话夹子,杨铸自然不舍得放弃这个宝贵的套取信息的机会。
好歹也相处了两个多小时,他算是看出来了,眼前的这伙土匪,貌似和小说和电视剧里描述的不太一样……最起码,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变态和残暴,也暂时没看出来有伤害自己的迹象。
想到这,他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将身子倾了倾:“铳哥,话说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可我到现在还是两眼一抹黑,所以……敢问一声,铳哥你们,到底是那一路好汉啊,能不能稍稍透露一点?”
听着这番幼稚无比,也外行无比的询问,三铳眼睛顿时眯了起来,全然不复刚才的呆瓜模样。
唰~
一支撸子极为粗暴地捅在了杨铸的下巴:“小子,怎么的,这就开始盘道了?道上的规矩懂不……不想听响儿(卸下身体的某个部件)的话,不该问的别问!”
感受到脖颈处传来的枪管冰冷,杨铸泛起一身鸡皮疙瘩,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浑然不知道自己犯了这些土匪大忌的他,赶紧使出浑身的力气挤出一个笑容:“这不是之前答应了你们胡队,转头就写信让家里面给各位好汉们寄点慰问品么,这寄东西,总归要问清楚好汉们的来路和门……和联系方式,才能寄的到吧?”
要不是杨铸忽然反应过来,“门牌号”三个字差点就要脱口而出。
三铳闻言,却是冷哼一声。
他虽然不识字,但杨铸刚才话里的言不由衷,他如何听不出来?
不过这却是提醒了他,杨铸是“南洋子弟”。
且不论这只肥羊事后能榨出多少油水来,就单凭这两年南洋子弟们的前赴后继,他也不能恶了人家……北满省委那边,可是异常重视这些华侨呢。
一想到胡永波说的,就算杨铸写信给家里面,那些钱粮物资总归要等上至少两三个月才能过来,而这两个月,这只肥羊只可能跟自己这些人同吃同住,还得把人家招待的好好的,三铳便打消了保密的心思……左右人家到时候该知道的都会知道,早一点晚一点也没什么区别。
念及至此,三铳轻轻哼了一声:“小子,告诉你也无妨,老子们是明山队……明山队,听过没有?”
明山队?
听到这个陌生无比的名字,杨铸一脸的懵逼。
但瞅了瞅三铳脸上那抹很有些桀骜的骄傲……
莫非,这个明山队很有名?
见到杨铸这么一副不知所云的傻样,三铳仿佛感受到了极大冒犯,表情开始愤怒起来:“民国二十五年,也就是三年半前,驼腰子金矿受袭,不但金矿被攻克,击毙近百号守卫,还被缴获了半箱子黄金和足足两车枪支……就是我们明山队祁大当家带头干的,小子,听过没?”
驼腰子金矿?
杨铸眨巴眨巴眼睛,无辜地看着眼前的三铳。
很明显,他没听过,甚至连三江平原有没有这个金矿,他都不知道。
三铳见状,满是胡须的脸庞开始涨红起来:“那民国二十六年,也就是前年,孟家岗被围,柴跳子(守兵)伤亡超过三百之数,这事你总归听说过了吧……哼,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围打孟家岗的三伙人里,其中一只便是我们明山队!”
杨铸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他虽然在东北念的书,但却是个外省人,对于这边其实也谈不上多熟,他连孟家岗在哪儿都不知道,自然就更不知道历史上有没有这档子事了。
见到杨铸只是在那尴尬赔笑,明显是不知道明山队有过这么一场足以自傲的大战,三铳眼中喷出怒火:“那同年八月,夜袭汤原县城的事,小子你总归是听说了吧……近二十万人的大县,被我们联手攻克。柴跳子、洋跳子死伤无数,甚至就连插花帽子都被我们摘了好几顶(击杀了好几名军官/官员)……都见了报了,你小子总归连这个都没听说过吧!?”
在这个年代,一群没有重武器的人想要攻克一座城市,哪怕是一座听起来并不怎么起眼的县城,其难度也远超后世人想象。
因此发生在前年八月的汤原县之战,虽然不是他们明山队独立完成的,但却足以让他们自傲一辈子。
况且这次战斗明显已经超过了正常袭扰的范围,取得的战果也非常可观,甚至已经上了报纸,在他想来,杨铸要是再没听过,那就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了……或者说,这也太侮辱人了。
孰料杨铸听闻后,脸上的表情依旧是讪讪的,眼底还多了一抹不以为然。
天见可怜,这些事,他这个来自后世的人听都没听过。
后世不管是历史课本还是网络上,全都是些宏大叙事,别说夜袭一个东北小县城了,就算是夜袭哈尔滨,也未必有资格被人记住。
况且……
什么夜袭汤原县,不就是一群土匪祸祸老百姓么,有什么好骄傲的。
有本事你学张麻子把鹅城占了啊!
捕捉到杨铸眼底的那一抹轻蔑,三铳只觉得胸口都快炸开了,跳起来支出一只脚半跪在地上,似乎下一秒就要拔出腰间的花口撸子把这货崩了。
啪~
啪~啪~
嗒嗒~轰!
一阵宛如炒豌豆般的轻弱枪声从远处传来,然后迅速从零星变得密集起来。
交上手了!
事关自家几十条兄弟的性命,三铳顿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侧耳认真倾听起来。
一开始,两边的枪声以一种外人听不懂的节奏打的有来有回,但随着爆炸声逐渐密集,一方的枪声很快地变得凌乱起来。
“出情况了!”
三铳脸色一凛,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甚至就连杨铸之前的冒犯,也没有心情理会了。
就这样,在一种压抑的沉默中,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
废庙外忽然响起一声轻哨,旋即两道人影疾驰而近。
“三炮头儿,张队有令,让你带上秧子(人质)赶紧赶到南城门那边去。”
一个面容被硝烟熏成了漆黑的汉子喘着粗气,从骡车上取下一捆绳子就要往杨铸身上套。
三铳见状,却是一把将杨铸护在了身后:“七爷走前可是交代了要好好招待贵客的……张麻子他这是什么意思!?”
汉子扫了他一眼,语气有种说不出来的焦急:“七爷他们出南城门的时候咬住了,外面接应的兄弟冲了好几次都被打了回来……张队的意思是,把秧子带过去,实在不行,拿这秧子换七爷他们的一条命!”
不管是什么时候,富贵人家的命总归是更值钱一些的。
在东北这地盘上,能像杨铸穿的这么光鲜的人可不多,一看就知道是大家族里面的公子哥儿,又自称是从南洋来的,那些日本人又不是傻子,只要筹码够,换回一伙胡子的性命,却也不是没机会。
“什么,七爷他们被咬住了!?”
三铳顿时大惊,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径直抢过汉子手里的绳子……
………………
十多分钟后。
被推下了骡车的杨铸刚想抱怨手上的绳子实在是绑的太紧了。
轰~!
一声距离自己只有几百米的爆炸,带起的火光与炮楼投下的刺目探照灯一起,把城墙上的旗帜映的清晰可见。
看见那张姨妈巾般的旗帜,以及中间那一点刺目无比的猩红,杨铸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
好一会儿,他才扭过头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正在跟那名张队长交流着什么的三铳,沙哑着声音问道:“所以……你们明山队,一直以来,打的都是鬼子?”
三铳仿佛看傻子一样扫了他一眼,没去理会。
跟张队长咬完耳朵后,
哗啦一声,子弹上膛,三铳深吸一口气:“明山队第一纵队,第三、第五小队的弟兄们听命,趁着狗日的小鬼子还没有从其它城门包过来,现在由我带队,我们再冲一次……亮青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