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全国并不怎么为人所熟知,但邻靠松花江的佳木斯的的确确是一座内河港口城市——虽然在后世排名颇为靠后,但在当下,却是远东地区仅次于大连的第二大港口。
只不过呢,由于气候的原因,这地方每年都会有5个月左右的冻港期,因此眼瞅着时节进入了化冻初期,北港的码头附近聚集了数以千计的等活苦力。
虽然完全化冻要等到4月上旬,完全通航更是需要等到4月下旬,但三月底的江面已经开始进入了一种“昼化夜冻”的状态——虽然危险,却还是有船只会冒险装满货物启航。
人群扎堆的地方自然就有商机,因此这会儿的北港码头,竟然比市中心还要热闹。
“一分钱十麻袋,半途不下船,伙食自理,工钱现结,有凉白开免费供应!”
这是蛇头在招聘苦力,比正常的用工价格低了足足2/3,但还是有无数的人围上来掀开上衣,任由对方像选牲口一般的挑挑拣拣。
“杠头,黑馍,新鲜出炉的杠头黑馍,杠头每个只要5分钱,黑馍只要2分钱呐!”
这是挑着箩筐的小贩在沿街喊卖着这群苦力唯一能买得起的吃食。
所谓“杠头”,是一种口感极硬的杂粮面烤饼,以耐嚼和扛饿著称,说白了就是一块没什么水分的死面团。
而黑馍,其实就是窝窝头,唯一的区别就是它是用玉米面和高粱面混合蒸制出来的罢了。
“剃头,剃头啦,1角钱一位,二十年手艺,割破了口子分文不取呐!”
这是剃头挑子在揽客。
“哥,左右现在没活计,要不要快活一把,只要三角钱……不,给个两角,能让我买几个黑馍就可以了。”
这是最廉价的暗门子在拉生意。
与后世的“个体户”不同,这种暗门子上面还有老鸨,还需要上缴一笔高额的分成给本地帮派,两角钱最后落下来,能剩下6分钱就不错了,的确只够买两三个黑馍果腹。
“去去去,一边去,老子自己都饿了一天,哪有闲钱跟你快活?”
一个苦力贪婪地扫了一眼暗门子打着补丁的薄棉衣下瘪瘪的胸脯,旋即不耐烦地把她推开。
“草鞋,草鞋啦,六成新,才充的乌拉草,只要一角五一双呐!”
这是几个只有七八岁的孩子在给当铺拉生意。
如果一个后世人看到这一幕,一定会惊掉自己的眼球,想破脑袋也想不通在远东这种冬天可以把人冻成冰雕的地方,怎么会有人在接近零度的天气里兜售草鞋。
更想不通这么一双几乎已经被磨的半废的草鞋,竟然还有人好意思拿出来叫卖。
街边一角,两个店里面没什么生意的伙计正在晒着太阳聊天。
A:“听说没有,国军第二混合旅下面的两个连全没了,听说是被双鸭山的一伙匪团给弄没的……啧啧,两百多号人呢,要说这叛匪也真够凶狠的。”
B:“切!再凶狠又咋样,还不是被皇军像条狗一样的撵着到处跑?无非就是一群躲在山窝窝里瞎逞能的老鼠罢了,我就不信了,他们还能打进城里面来?”
说着,一脸的不爽:“这些天杀的叛匪,一下子杀了那么多军爷,害得店里面这几日连生意都没有了,万求掌柜的大发慈悲,不要把我这个沽酒的小伙计辞退就好……你说这皇军这么厉害,这些叛匪咋就咋也剿不尽呢?”
A:“对了,说起皇军,我听广播上说,皇军已经把南昌包围起来了,看样子声势挺大的……你说,会不会又跟去年10月份的那场武汉会战似的,双方又打个两败俱伤?(武汉会战中,日军阵亡人数超2.5万,伤亡人数超10万)”
B:“有事没事聊这个干嘛,小心被人听去了,惹你一身骚!”
A:“嘿,这话说的,这不是没外人么……再说了,要是战事不利,难说城里的皇军和国军也要被调走,他们一调走,咱店里面的生意岂不是更差?咱们这也叫关心关心国家大事嘛!”
B嗤笑一声:“还国家大事?国家大事跟你每个月3大圆的工钱有半毛钱关系……放心吧,皇军武备这么鼎盛,南边那些乞丐兵能铁定顶不住的!”
“总之,与其担心南边的战事吃紧,佳木斯里的军爷会被调过去,还不如操心操心城外面的叛匪啥时候才能被剿干净……天大地大,自个儿的饭碗最大不是?”
旁边正在闲逛的杨铸闻言,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扭头看了看身后跟着的三铳,小声调侃道:“铳哥,有何感想,是不是特别想冲上去揍人一顿?”
半个月相处下来,他自然知道三铳这货就是个闷骚男……三棍子打不出一声屁,肚子里却藏着一团火的那种。
孰料三铳闻言,却只是轻蔑地笑了笑:“什么感想……没什么感想。”
“我们老明山好歹做了两年胡子,上上下下,早就对这些城里人没什么指望了。”
“七年下来,但凡是有点血性的汉子都拼光了……剩下这么一群全靠着仰仗日本人鼻息才能活着的家伙,你能指望他们能活出个人样?”
杨铸闻言,皱了皱眉:“铳哥,你这话太绝对了。”
旋即却又点了点头:“但却也不能说是全错。”
他一直认为,华夏是一个极为神奇的国度,这片土地上固然盛产以凡人之躯比肩神明的无畏英雄,却也同样盛产各种各样的汉奸和精致利己者……连后世,华夏已经成为全球事实上的第一强国后,依然有那么多自我矮化的媚奴和恨国党,就更别提现在了。
想了想,从兜里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已经下午三点了,宋哥还没过来跟我们汇合,看来还是没有查到对方的行踪。”
沉吟了一下:“算了,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既然来了码头,那不妨去那位黄掌柜的布庄里坐一坐。”
如果说昨天还对那位黄掌柜的下手尚有些许心理障碍的话,今天在码头溜达了一圈后,这点心理障碍却是消散的无影无踪了。
………………
十五分钟后。
位置大抵邻近后世的俄罗斯风情园的某处,杨铸抬步走进了一家门脸不大也不小的布庄。
挥手斥开了贴着笑脸靠过来的店伙计,杨铸开始踱起小步,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墙上那一水的各式布料起来。
“少东家,店里的阴丹士林布和斜纹布占了起码六成,成衣也以长衫和旗袍居多……是块肥油子。”
三铳用极低的声音提醒道。
杨铸自然知道他说这话的用意,当下点了点头。
“阴丹士林”是一种蓝色的布料,影视剧那些北方的学生身上穿的蓝色校服就是这种布裁成的。
虽然是国产,但由于质量比较好,名气比较大,因此售价往往比日货还要高。
至于“斜纹布”嘛,这种售价是普通土布两三倍的玩意,则是纯纯的日本货。
所以结合这两种布的陈列占比,以及店里的成衣式样,都很清晰地传达出一个结论……这家布庄是以中高端客户为主,而这位黄掌柜,大概率也是舔着日本人的屁股讨饭吃的那种。
“啊呀呀,杨老板,贵客,贵客啊……昨日一别,我还愁着怎么再厚颜求见一次呢,结果您今个儿就登门造访……实在是蓬荜生辉呐!”
黄掌柜掀开后堂帘子,疾步抱拳而出。
只不过脸上虽然全是热情和惊喜,但那微微转了半圈的眼珠子,却在分明疑惑杨铸过来的目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
昨日还是黄掌柜的求着想让杨铸分一杯羹给自己,结果今天这位在初次接触中占尽主动的爷儿却上门造访。
稍微有点社会经验的都知道这事里透着蹊跷。
杨铸自然看出了黄掌柜的惊疑,也知道一个本来占据主动权的人反过来跑上门在商业上是件很愚蠢、也很露馅的事情,但他并不在乎。
当下扭着身子打量了一下空荡荡的铺面,然后忽然笑了笑:“黄掌柜的,天冷,要不进屋向你讨杯茶喝喝?”
搞不懂对方这是什么路数的黄掌柜一愣,赶紧堆起笑脸,躬身一展臂:“是在下失礼了,杨老板……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