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能被称为“快不行了”,那木床上的伤病号情况自然不能算是理想。
事实上,这名伤员覆盖着小半个身子的纱布,哪怕是再不懂行的人,也一眼就能看出情况的严重。
中等面积烧伤,外加两处子弹造成的贯穿伤口,放哪也绝对算得上是重伤号。
但这并不是重点。
中等面积的烧伤虽然危险,也很麻烦,但从身上的纱布是覆盖而非缠绑;以及床头柜上的自调盐水和刚刚被用了小半瓶的双氧水来看,这伙胡子是懂行的,也知道该大致处理这种令人棘手的烧伤。
真正的重点是……
即便是处于昏迷状态,伤员整个身躯却始终在无意识地抖动,
呼吸很粗急,气短现象很明显,却夹杂着极为明显的异音,宛如一扇破碎的风箱。
更关键的是,很明显看得出伤员在昏迷中承受着巨大痛苦,可即便是如此,他半耷拉在床外的双手,依旧见不到任何握紧的迹象。
这莫非是……?
想到一种可能,杨铸额头冷汗都冒出来了,连忙冲到另一张病床旁边。
五分钟后。
当杨铸发现哪怕自己拿着木棍在一名伤病号的膝盖上使劲敲,对方的膝跳反应也很微弱之后,总算彻底死心,也总算明白了胡永波为什么非要让自己这个刚入伙的新人过来“瞧一瞧”了。
呼吸困难,
无法抑制的干咳,
这明显是肺部受到了永久性损伤。
再加上躯体抑制不住的抽动,和那远弱于正常人的膝跳反应,明显就是神经线永久受损。
肺部永久性损伤 中枢神经永久损伤。
这么明显的症状,哪怕是杨铸压根底不懂什么医学知识,却也瞧出来了。
这TMD是……
砷化物中毒啊!
跟昨天晚上自己调制的毒烟有些类似,但效果却是猛烈了太多的砷化物中毒!
难怪非要拉自己这个肉票入伙,
难怪明明自己都说了不懂医术,胡永波这货还非逼着自己赶鸭子上架。
合着半天是因为昨天晚上露的那一手“邪术”啊!
毒蛇出入附近必有解药,这是绝大部分普通人的固有刻板印象,
到了现在,杨铸就算再傻,也不敢再强调自己真的不懂医术了。
又俯身查看了两名伤员的伤情,大脑急速运转了几圈,杨铸这才站直了身子,眉头皱的紧紧的:“这些弟兄是怎么中毒的……中毒多久了?”
背后的三铳听到杨铸开口,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不待胡永波开口,便抢先回答:“那些勾命子丢【赤筒】,措不及防下,这些弟兄才中招的……算起来是五天的事了……杨兄弟,有法子不?”
赤筒?
……红一号!?
听到这个臭名昭著,甚至就连高中化学课老师都会咬牙切齿提上一嘴的肮脏玩意,杨铸顿时一愣。
努力回想了一下当那名差点把化学课讲成历史课的老师在课堂上讲的内容……
那个,主要成份是二苯氰胂还是二苯氯胂来着?
“太可惜了!”
“时间拖得太久了!”
“如果是两三天前中的毒,指不定还能想想法子,但是五天……”
杨铸抬起头,重重叹息一声:“毒素已经侵入骨髓,肺部和中枢神经也已经受到了永久性损害……就算是神仙来了,只怕也是只能束手无策。”
这是他想出来的应对法子。
既然不能说自己不懂医术,不懂解毒。
那就换个理由,说这些人病入膏肓不就成了?
人家神医扁鹊都拿齐桓公没办法呢,何况自己这么个小年轻。
总之一句话,不是我不治,是你们运气太差,遇到我太晚。
为了防止这些胡子怀疑,杨铸末了还满是遗憾地补了一句:“小鬼子的红一号我听说过,是一种极为凶猛的毒气,甚至比一战时期德军在战场上使用的二苯氯胂的毒性还要大上10倍。”
“这些弟兄应该是当时吸入的毒气不多,所以才幸存了下来。”
“可即便如此,不小心吸入少量毒气后,最佳的救治时间也就只有48~72小时,这个时间一过……”
叹息着摇了摇头,杨铸露出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
嗯,
后世很常见的推诿之术,即便是还没正式踏入职场,像他这种在互联网里自由遨游了十数年的边角料也能随手拈来。
果不其然,
听到“中枢神经”、“红一号”、“二苯氯胂”、“一战德军”这些或听不懂、或听得懂的词往外蹦,哪怕是最不信任眼前这个小少爷的人,也没怀疑这货是在找理由搪塞。
没法子,这些词听起来好像很专业的样子。按照他们的理解,既然这么了解日本鬼子的赤筒,那么按照他们的理解,只要有可能,对方不可能当着自己这么多人的面见死不救。
当然,更重要的是自家这些中了毒的弟兄,情况好像跟人家说的大差不差。
在打定主意出发夜袭桦川县的时候,这些弟兄虽然整天在病床上哀嚎不停,可毕竟人还是清醒着的。
可结果呢,等自己一行人抢了药品食物回来,十之七八都已经昏迷不醒了。
掐掐时间,看看症状,实在是跟杨铸说的太吻合了。
这些好不容易从包围圈中一个个背出来的弟兄……就要没了?
念及至此,一股浓浓的悲怆在地窝子里弥散开来,身后的三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七爷,咳咳~生死有命……咳咳,看开些就好……咳咳,无非就是先走一步罢了。”
一个夹杂着痰音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却是一个虚弱到脱了形的中年汉子艰难地从病床上支起身子。
巨大的痛苦,仅仅只是一个起身的寻常动作,冷汗却已经布满额头。
“嘿嘿,这狗日的罪,老子是一天也不想再受了……咳咳,眼瞅着活不了了,瞧在兄弟一场的情分上,敢请七爷给我一个痛快。”
中枢神经受损,汉子的身躯难以抑制地打着摆子,眼神里却透着一丝希翼。
胡永波死死捏住拳头,将头别了过去:“好!”
一摆手,满满一土碗黄灰黄灰的糙米饭端了上来:“吃顿好的……下去别饿着!”
汉子大笑了起来,一边咳嗽,一边伸出得了鸡爪疯般的右手掏着米饭往嘴里送:“TMD,六年了,终于又吃上大米饭了……还是弟兄们拼了命抢回来的……咳咳,老子刘彪这一辈子,值了!”
破风箱般的笑声,宛如夜枭。
“咳咳咳~!”
巨大的不适感从咽喉部位传来,一阵激烈的咳呕之后……
汉子惋惜地看着被吐到了地上的残渣,看了一眼土碗里剩下的大半碗糙米饭,却没再继续了。
“七爷,七星砬子兵工厂没了,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小鬼子烧没了,咱们明山队的心血,老子操弄了两年的机床,就这么被小鬼子炸掉了……这是咱们明山队一辈子洗刷不掉的耻辱!”
刘彪的脸上涌出一抹异样的潮红,眼睛瞪的死死的:“弟兄们,咳咳咳,我先走一步了……报了仇后,记得烧纸告诉我一声!”
说着,颤颤巍巍地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刀放在木床上。
胡永波瘸着腿走到病床边,铁青着脸拿起那把小刀看了看,然后重重一点头:“这仇,一定报!七星砬子,我们也一定会再回去!”
咬着牙把刀拍在三铳手上:“三铳,送彪子上路……动作利索点,别让彪子受罪!”
三铳接过刀子,低着头闷闷的应了一声,旋即走到病床跟前,小心翼翼地搀起汉子,就要朝门外走去……
“等、等等!”
正在愣愣发神的杨铸惊醒过来,连忙叫住了三铳。
“那个,你们刚才说什么?”
“七星砬子兵工厂?”
杨铸的声音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可是,据我所知,七星砬子兵工厂不是由抗联第十一军建立的么,防卫工作也是由他们来全权负责……这跟咱们明山队又有啥关系,莫非是十一军之前请了咱们去助拳?”
胡永波闻言,看向杨铸的表情多了一丝说不明道不白的审视,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哼,别给我提什么劳什子十一军!”
三铳的语气里充斥着一种外人难以理解的排斥:“从今往后,我们明山队就是明山队……既不是抗联独立师,也不是十一军!”
杨铸傻愣愣的看着他,脑子里仅存的那一丢丢点零星历史知识,压根底弄不明白对方的意思。
但他已来不及多想。
虽然三铳的话拒绝承认他们是抗联的十一军,但又等于是承认了他们是十一军。
既然是远东抗联的十一军,哪怕这伙家伙的土匪做派给自己留下的印象再不美妙,他也不能坐视不理。
按照后世的说法,
天无南北,人无老幼……这些都是先烈!
那身为一个红旗下长大的后世人,他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眼见着三铳继续扶着刘彪朝屋外走去,杨铸噌的一下冲了过去:“哎哎哎,停下,停下!”
杨铸被三铳扭过头来的愤怒眼神盯的缩了缩脖子,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道:“那个,其实我刚才认真琢磨了一下……如果只是为了保命的话,貌似这毒,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
噌~!
瞬间,屋里几十道眼神朝着杨铸齐齐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