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地覆盖了马库拉格。
白日里喧嚣的城邦在古籍中习惯性称为月亮的天体那银白光晕下,迅速沉寂。
收割区搭建的临时灯火早已熄灭,只留下待回收的联合收割机那庞大的剪影,矗立在刚刚被剃光的田野边缘,空气中弥漫着新鲜麦秆被碾压后的青涩气息,固执地纠缠着机油和金属冷却后的微腥。
在这片异样的宁静里,城邦无数角落中,疲惫的人们枕着房间里尚未散尽的麦香,怀揣着许久未有的、对安逸的希冀,以及对降临马库拉格真神那份近乎虔诚的笃信,沉入了梦乡。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安享这份寂静。
在无数人安然入睡的同时,黑暗中,亦有身影因截然不同的缘由:
或是胸膛中鼓荡的激情;或是骨髓深处渗出的恐惧。
——而无法入眠。
...
刚过午夜零点,初穗节后的第三天正式降临。
学者中心方向,一片死寂。
往日里灯火通明、透出暖黄光晕与隐约高谈声的华美建筑,此刻被瞬间抽干了灵魂,大部分窗口漆黑如墨,如失神的眼窝,茫然地凝视着惨白的月光,偶尔有几点微弱的、摇曳不定的光亮透出,也瑟缩在厚重的窗帷之后,透着深入骨髓的惊惶。
打破这片死寂的,唯有巡逻新军士兵沉重而整齐的步伐。
金属靴底敲击在石板路上,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带着不加遮掩的肃杀意味,像无形的鞭子,一下下抽打在那些幸免于难者的神经之上。
而在这片死寂区域的中心——
哥白尼机械学派驻地深处,属于凯撒里昂大师的私人工作间内,同样没有一丝灯光透出。
唯有凯撒里昂大师那对猩红的义眼,如两颗烧红的煤核,在绝对的黑暗中兀自亮着,规律性地微微闪烁,像一台陷入逻辑死循环的处理器。
他睡不着。
那经过高度改造的生理构造早已模糊了睡眠的界限,但此刻,一种比任何生理疲惫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攫住了他金属与血肉混合的核心——那是纯粹的恐惧。
...
时间回溯至数小时前的正午:当凯撒里昂大师拖着沾满机油和麦芒生物部分在疲惫金属部分急需要例行保养的身躯,操控着悬浮平台返回学者中心时,必经之路的景象刺激着连接尚属生物质的大脑沟上的电子神经束发出阵阵不安的脉冲。
他看到的是一队队刚刚换防的新军士兵。
那些年轻的面孔上,全然不见老兵历经血火后的沉凝,充斥其间的,是一种混合着亢奋、狂热、以及刚刚品尝过胜利滋味的、近乎残忍的兴奋。
他们盔甲上的徽记在正午的阳光下刺眼反光,步伐沉重有力,眼神扫过那些死寂紧闭的学术贵族宅邸时,带着前所未有的轻蔑与某种赤裸裸的期待——仿佛在热切盼望着下一场清算的降临。
更具冲击力的是,他瞥见了一处宅邸门口泼洒的、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血迹,在强烈的日光下呈现出粘稠、不祥的暗褐色。
空气中残留的浓重血腥与冰冷铁锈味,尖锐地刺激着他高度敏感的嗅觉传感器。
这景象极具冲击力,
而这一切,又无比清晰地烙印在昨日清晨那位带着康纳的拜访之后。
回到那座由齿轮、管线、闪烁屏幕和半成品机械造物堆砌而成的堡垒,凯撒里昂并未感到丝毫安全。
相反,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如粘稠的机油,渗透了他每一个关节缝隙,浸染了他每一根生物神经。
他无法集中精神进行任何研究。
神经接驳线杂乱地垂在一旁,他无心连接。
那些平日能让他忘却一切的精密图纸,此刻在他眼中如同毫无意义的涂鸦。
他的红色义眼,不受控制地在实验室最高处的阴影角落、在通风管道口弥漫出的薄薄雾气中来回扫视。
每一次光影的晃动,都让他胸腔里的发声器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短促嗡鸣——那是模拟出的倒吸冷气。
凯撒里昂大师在害怕。
害怕那能无声无息降临、带着非人压迫感的白色雾气,突然在实验室穹顶最高处凝聚,显露出那道主宰一切的身影。祂无需言语,只需静静凝视,那双眼睛便能将他引以为傲的机械堡垒彻底冻结、碾碎。
害怕下一刻,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就在学派驻地外响起,康纳那张冷酷无情的脸出现在门口,身后是如林的长矛与闪烁寒光的刀剑。新军士兵会像拆解报废机器般粗暴冲入,砸碎他苦心收集的远古科技遗物,踩烂呕心沥血的设计图纸,将他那些寄托着对真理终极追求的未完成造物付之一炬......他毕生的心血,他对机械的狂热梦想,将在钢铁洪流与烈焰中化为乌有。
这才是凯撒里昂大师无法承受的毁灭。
至于那些被连根拔起的学术贵族家族?
他们的哀嚎与鲜血,在凯撒里昂的处理器里激不起多少生物性的同情波澜。
在他的核心逻辑中,这甚至算不上难以接受的代价。若梅林大人真需一场血祭平息怒火,或是为了“警示后来者”,那么,用他那些早已疏远、价值远不如一个精妙齿轮的“家族成员”的全部死活,来换取哥白尼机械学派——他真正的血脉、灵魂的延伸存续……
这简直是命运的恩赐!一笔再划算不过的交易!
...
红色义眼在黑暗中闪烁着光芒。
在恐惧的冰水彻底浇灭了往日的春风得意与骄傲自满后,凯撒里昂大师那被机械狂热长久遮蔽的聪明智商终于占据了高地。他那为数不多的政治知识开始运转:初穗节后第三天清晨前往政务大厅三楼的机会,可能是他和哥白尼机械学派最后的转机。
他必须抓住它,向梅林大人证明学派对城邦发展的不可或缺的潜力与价值。
结合矿区负责人同样前往政务大厅三楼的行为;
答案呼之欲出:那位想要的,是解放矿业区的生产力,如同他对农业区所做的那样。
为此需要什么?
更高效运转的采矿与冶炼机械。
他需要提前准备。
凯撒里昂坐回工作台前。
意识与工作间链接,迅速调取了从马库拉格圣殿拓印的图纸——那些开拓纪元遗存的、关于金属开采冶炼的机械设计蓝图——以及城邦矿区当前普遍使用的设备图纸。
机械手臂启动,在洁净的加长羊皮纸上流畅地绘制出一个又一个草创的改进方案。
凯撒里昂大师正尝试依据残存的古老智慧,对现有机械进行修改:降低损耗,简化操作,提升效率。
时间紧迫,他必须证明自己。
...
与此同时,在远离学者中心那片死寂与惊惶的领域,在城邦权力真正凝聚的核心——政务大厅的最高层,一扇宽阔的落地窗后,一道身影同样静立在浓郁的夜色里。
月光透过玻璃,在地板上铺陈开一片光斑。
梅林没有睡。
在魔网的加持下,生理性的睡眠早已成为非必要的冗余。
他深邃的目光穿透脚下层层叠叠的屋顶与沉睡的街区。
...
初穗节的喧嚣与血腥,如收割后田野上散落的麦茬,已然沉淀。
借助骨粉实施的神迹和农业区效率的初步解放带来了满仓谷物,暂时安抚了最迫切的饥馑,也在这座疲惫城邦的基底涂抹上了一层名为希冀的粘合剂——它暂时弥合了裂痕,更无形中为他的权威镀上了近乎神性的辉光。
影响力。
以及那随之而来、不断累积的成就点数。
这两者,才是驱动他行动的根本。
改善城邦居民的生活条件?
那不过是必经之路,是撬动杠杆的支点。
将他们从濒死的苦难泥潭中拉出,所能激发的感激与敬畏,其价值是巨大且持续发酵的。
这份初步的满足感,如播撒下的第一茬种子,其收获已清晰可见。
而更关键的是,当最基础的生存需求被填满,这些被拯救的生命,必然会本能地渴求更多——更好的居所、更丰富的物产、更强大的庇护、乃至精神上的归属与敬畏。
新的欲望会萌芽,新的需求会涌现。
这,才是计划的关键所在。
一次成功的救赎只是起点,后续引导、满足乃至塑造这些新生的渴求,将形成一个自我强化的循环链条,源源不断地巩固他的权柄,将那份影响力推向更高、更广、更深的领域。
他绝非怀抱弥赛亚情怀的救世主。
他是一个迫切想要挣脱眼前泥沼、将目光投向星辰大海征途的野心家;
一个不甘于困守新手之地,渴望早日执掌足以撕裂苍穹的巨舰、铸就属于自己永恒帝国的征服者。
为此,马库拉格必须被锻造成高效而强大的引擎,成为他意志的完美延伸。
深埋地下的金属矿藏、亟待提升的科技水平、需要重塑的教育体系......这些都是不可或缺的基石。
农业区的喘息只是迈出的第一步。
真正能让这台机器轰鸣着加速,铸造出坚不可摧的甲胄、无坚不摧的利刃,乃至未来足以撕裂苍穹的巨舰,支撑起那宏伟蓝图的,在于解放那地底沉睡的力量。
...
梅林的指尖划过玻璃,感受着其下细微的震动——是夜风,仅此而已。
至于该如何解放地底沉睡的力量?
答案早已在他意识深处盘旋。
生电技术,生存电路技术的缩称。
这个概念源自关于一个方块构成的世界——利用基础矿物与名为红石的奇异物质构建复杂逻辑、实现惊人自动化的游戏体验,但那只是游戏当中。
如骨粉在现实中所展现出的、远超其游戏设定、近乎扭曲生命规则的夸张效力......梅林清晰地预见到,这生电技术一旦成功嫁接到马库拉格的物质根基之上,其效果将远超游戏中的逻辑门与活塞。
它代表的,是一种对物质世界底层逻辑进行系统性撬动甚至重塑的可能性。
但是,自动化的采矿机能否真正在这片异质的土壤中扎根?
源自游戏逻辑的精妙设计,在移植过程中,是否会遭遇难以预料的水土不服?
它最终能达到设想中的、那种颠覆性的运行效率吗?
一切,都笼罩在未知之中。
梅林的目光从窗外沉眠的城邦收回。
他不再停留于月光中。
在白雾的簇拥下,他走向房间中心位置所摆放的金属王座,然后坐了上去。
手抬起,手肘支撑在王座冰冷的扶手上,指尖则轻轻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梅林静坐着,支撑着头颅。
窗外,浓稠的夜色开始出现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动。东方的天际线,那最深沉的墨黑边缘,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透出一点难以察觉的灰白。
黎明,正在迫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