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白昼的喧嚣逐渐沉淀。
灯火渐次点亮,在暮色中晕开一团团温暖的光晕,映照着人们脸上尚未褪去的节日喜悦。
一种安宁而丰饶的气息,笼罩着马库拉格。
...
当梅林引领他们走向那座灯火通明的建筑时,察合台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政务厅。
这称谓本身平凡无奇,但当察合台的目光真正落在这座建筑及其门庭时,源自万年前记忆的预设瞬间与他眼前的景象发生了剧烈的碰撞:它矗立在那里,没有尖塔刺破苍穹的狰狞威仪,没有覆盖着厚重装甲与忏悔者颅骨的森然外墙,更不见象征至高权力的巨大鹰徽。
它只是由坚固的、打磨光滑的本地石材砌筑而成,线条平直而实用,规模甚至显得有些……过分的谦和。
灯火透过宽大的窗户流泻出来,明亮却不刺眼,映照着门口井然有序的人流:步履匆匆的文员、怀抱文件的基层官员……
守卫身着整洁的制式皮甲,站姿挺拔,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却全无那种深入骨髓的、将每一个进入者都预先判定为潜在异端的审视。空气里飘来的,是羊皮纸、墨水和一种……近乎刻板的清洁气息?
绝非那恐惧与血腥混合成的、帝国官僚机构特有的、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
‘吸取教训了?’
察合台心念电转,脚步紧随前方那道身影,踏入了厅内。
...
‘连审美也彻底变了。’
映入察合台眼帘的,并非他想象中帝国官僚机构常见的景象,更非帝皇最为钟爱的风格——象征无上权威与人类荣光的、铺天盖地的灿烂金色。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摒弃浮华、根植于实用主义的极简风格。
明亮!
这纯粹而充沛的光线,是冲击察合台感官的第一道洪流。它并非来自摇曳的烛火或污浊的油灯,而是从天花板平滑的表面均匀地、恒常地倾泻而下,充盈着空间的每一寸角落,无情地驱逐了所有可供阴影或秘密滋生的幽暗。
紧随其后的是高效!
大厅被清晰地划分成不同的功能区,如同一个精密仪器的内部结构。穿着统一深蓝托加袍的官员们坐在整洁的案几后,处理着面前数量合理、绝非堆积如山的文件。纸张在快速传递,交谈声低而清晰,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效率感。
没有在昏暗光线下佝偻如行尸、羽毛笔在无尽祷文和税单上刻下麻木印记的书记员大军;
没有穿着华丽长袍、眼神阴鸷、在角落里进行着肮脏权力交易或低声告密的高级官僚;
没有被束缚在痛苦机械中、处理着灵能通讯的哀嚎灵能者;
察合台甚至看到一个衣着朴素的老妇人,正激动地对着一个年轻官员比划着手中的半块蓝麦面包,而后者——一个帝国官僚体系中本该是最底层、最冷漠的齿轮——竟在微微前倾身体,耐心地倾听着;他那握着炭笔的手指在面前的硬木板子上快速移动,认真地记录着每一个字句。
当然,这新秩序下并非全无瑕疵。
察合台锐利的目光捕捉到,当梅林与他们一行人经过某些区域时,那些深蓝托加袍下的身躯会不由自主地绷紧,手指微微颤抖。他们脸上的神情颇为奇特:一种深植骨髓的恐惧,却奇异地混杂着近乎狂热的敬畏,仿佛面对的不是统治者,而是某种……不可测度的自然伟力。
这便是察合台眼中政务大厅一楼的图景。
他们并未在此过多停留。
梅林脚步不停,信手从几名正抱着文书、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般的年轻官员手中抽出几卷文书。只片刻便浏览完毕。
在精准地指出几处疏漏或可优化之处,将文书放回时还附带了几句简洁的鼓励话语,那些官员的脸色瞬间由煞白转为激动的潮红,忙不迭地躬身领命后。
继续前行,穿过忙碌的大厅,沿着坚固石材砌成的螺旋阶梯向上,来到二层。
在二层空旷而光线稍暗的回廊深处,踏入了封闭的需要权限认证的升降直梯。
随着一阵轻微却稳固的机械嗡鸣,升降梯平稳上升,最终停驻在城邦真正的心脏——唯有寥寥数位核心决策者方能踏足的三层——决定城邦命运之地。
...
政务大厅三层。
梅林径直走向房间中央,坐回了那把他熟悉的金属王座之上。
缠绕在他周身的猎犬,也因回到了熟悉的环境而雀跃,纯白的雾气流动速度明显加快,如活水般活泼地翻涌着,在造物主无声的指令下,雾气剧烈地蠕动、凝聚,最终,一个由方块构成、肩膀处嵌着金属齿轮的小型人形造物,被雾气“吐”了出来。
是掉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因为初穗节庆典的缘故,不方便让这终极铁傀儡像往常一样趴在他肩头,但又需要利用其身上可能存在的隔绝力场进行防护。而从成就商城兑换来的【背包】只能存储死物。于是,他巧妙地利用了猎犬的特殊性,让它将铁傀儡彻底包裹住,以达到随身携带的效果——实际效果确实极佳。
不过,终极铁傀儡似乎对此颇有微词。
当它落地的瞬间,那双原本总是带着几分呆滞的方块眼睛,罕见地流露出一丝刻意营造的凶狠,直勾勾地瞪向将它“吐”出来的猎犬,这是梅林很少感受到的细微情绪变化。
不同于在生物习性上更接近于犬类生物的【廷达罗斯猎犬】,【终极铁傀儡】的运行更依赖于某种特定的机制,在空闲时总是显得木讷,极少流露出明显的情感。
那点“凶狠”来得快,去得也快。
铁傀儡只是瞪了猎犬几眼,便又恢复成了往日那副有些呆滞的模样。
它迈开方方正正的腿脚,咔哒咔哒地走到梅林脚边,伸出同样由方块构成的手臂,固执地抓住了梅林长袍的衣摆,努力地向上攀爬着——它想回到那个专属于它的位置:造物主的肩膀。
梅林随手一提,便将这小小的方块战帅轻松捞起,放回了自己的肩头。
随着白雾的彻底消散,终极铁傀儡完全暴露在察合台和罗伯特的视野中。
两人投来审视的目光,谨慎地打量着这个奇异的金属造物。
“介绍一下,”
“这位是未来的帝国战帅。”
梅林的心情显然不错,他拍了拍肩头方块造物的脑袋,语气带着笑意。
...
同样的话语落入不同的人耳中,激起的涟漪却截然不同。
对罗伯特而言,这声宣告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了极其微弱的波澜。
他覆盖在蓝色托加袍下的精壮身躯纹丝未动,目光仅仅在铁傀儡身上停留了一瞬。
在初穗节庆典上见识过梅林那近乎神迹般的手段,经历过魔网灌输魔力后;
一个方块造型、被主人放在肩头的小型造物,无论被冠以何等显赫的名号,都很难再引起他的震撼情绪,他只是简单扫视一下,与知识库当中类似于“机械人”或“构装体”的知识稍稍比对,眼前这个除了造型奇特些,并无本质区别。
罗伯特略微调整了一下站立重心,继续履行着可能护卫的职责。
虽然这位根本就不需要他的护卫。
然而,这两个字——“战帅”——落在察合台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无声霹雳。
短暂的死寂后,察合台锐利的目光紧紧锁住梅林肩头的方块造物,一个名字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难以置信的试探:“荷鲁斯·卢佩卡尔?”
“荷鲁斯.卢佩卡尔?”
梅林重复,带着些许疑惑。
察合台瞬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他立刻微微垂首,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静:
“抱歉,陛下。”
在称呼上,他依旧沿用着对帝皇最常用的敬语。
不同于他许多兄弟习惯的“父亲”,察合台向来排斥这个称谓——在他看来,那不过是帝皇为便于控制而强加的温情枷锁。他更愿意称这庞大帝国的统治者为“陛下”。
金属王座上的特殊帝皇似乎并未在意他称呼的细节,亦或是先前那失态的疑问。
...
梅林的目光越过肩头呆滞的铁傀儡,落在了察合台身上,深邃的眼中带着审视。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响起:
“察合台,告诉我,在你看来,那个横跨银河的人类帝国,最终为何会走向你所见证的那般绝望图景?”
他微微前倾,王座的光泽映照着他认真的神情:
“我需要从你这里获得答案,以应对那些仍在暗处、觊觎着人类种群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