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丝冰冷的、尖锐的回响,如同扎入意识的一根毒刺,虽已不再主动去触碰,其残留的寒意却依旧盘踞在方澈的感知深处,隐隐作痛。
退出心象秘境后,现实世界的夜晚并未带来预期的宁静。躺在床上,白日的清明明晰似乎被一层无形的薄纱重新笼罩。那冰冷回响带来的碎片画面——坠落感、破碎镜面、扭曲的冷笑——不时地在他放松警惕时,突兀地闪回。
更明显的是,他对周遭世界的感知,似乎蒙上了一层极淡的灰翳。
早晨妻子准备的早餐依旧可口,但他尝出的那点“火候很好”的滋味,似乎黯淡了几分。儿子小宇扑过来时的冲撞力,带来的不再是鲜活的生命力碰撞,而更像是一种需要费力承受的负担。甚至连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都感觉隔了一层,缺乏了昨日那种通透的暖意。
一种难以言喻的倦怠和疏离感,如同潮水般缓慢上涨,试图重新淹没他。
“是昏沉巨兽的影响加强了?”他下意识地猜测。
但很快,他否定了这个想法。界限外的那头怪兽依旧焦躁,但其散发的力场似乎并未明显增强。
问题来自内部。来自那丝被他意外触动的、冰冷的回响。
它像一种无形的腐蚀剂,正在悄然瓦解他昨日刚刚获得的那些细微而珍贵的连接——与食物的连接,与家人的连接,与阳光的连接,与生活的连接。
方澈心中警铃大作。
他意识到,心象秘境中的探索,绝非简单的打怪升级。每一次深入,都可能惊醒某些沉睡的、更具破坏力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对现实生活的影响,远比一头只会散发昏沉力场的怪兽更加隐蔽和恶毒。
它不直接让你疲惫,却让你失去感受美好的能力。它不直接让你逃避,却让你觉得一切索然无味。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麻木,一种带有否定和**cynicism(愤世嫉俗)**色彩的虚无。
午餐时,他看着碗里的饭菜,那种疏离感尤为明显。他强迫自己运用“听”的觉察,去感受米饭的软糯和青菜的清香。过程变得异常吃力,那些味道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需要耗费极大的心力才能隐约捕捉到。
“这就是它的力量吗?”他感到一阵寒意,“剥夺感知意义的能力。”
下午,他再次坐在书房的地垫上。他没有立刻尝试进入秘境,而是先花了很多时间,只是静静地坐着,极其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地将试图飘走的注意力拉回到呼吸上,拉回到身体的细微感受上。
他在重新加固那被腐蚀的“锚点”。
过程如同逆水行舟,异常艰难。那冰冷的回响如同背景噪音,持续散发着它的否定能量。但他坚持着,用【定】印的暖意去对抗那丝寒意,用持续的觉察去打磨那层蒙在心镜上的灰翳。
足足过了一个多小时,那种与自身的深刻脱节感才稍微缓解了一些。他感觉自己重新“住”回了自己的身体里,尽管周围的世界依然显得有些黯淡。
是时候再次进入了。他必须去面对那个东西,至少,要弄清楚它到底是什么。
带着充分的警惕和加固后的定力,方澈闭上了眼睛。
下坠感传来,但比之前更加可控。他稳稳地“落”在了废墟中央。
界限之外,昏沉巨兽立刻感知到他的回归,发出威胁性的低吼,但却没有像上次那样立刻发动攻击,似乎也对废墟深处那丝令它不安的回响心存忌惮。
方澈没有理会它。他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在了那个偏僻的角落。
他再次运用起“听”的法门。但这一次,他做好了充分的防护。他将【定】印的温暖能量调动起来,如同在意识外围形成一层薄而坚韧的光膜,然后才将觉察力化作极其纤细的“听之触角”,小心翼翼地探向那个方向。
嗡……
那丝冰冷的回响立刻被激活,变得清晰了一些。尖锐的、令人不适的震颤感顺着觉察力传递回来,即使有【定】印的防护,依旧让方澈感到意识微微刺痛。
他稳住心神,没有退缩,也没有强行深入,只是维持着这种极轻的“触碰”和“倾听”。
更多的碎片信息断断续续地传来:
——“错了……全都错了……”(一个充满懊悔和绝望的低语)——无数双眼睛,在破碎的镜片后面,冷漠地注视着他。——一种挥之不去的、被审视、被比较的窒息感。——“你永远也达不到……”(一个冰冷而权威的声音)
方澈的意识剧烈震动起来!这些碎片,比之前的坠落感和冷笑更加具体,也更加……熟悉!
这不再是抽象的感觉,这几乎就是他成长过程中,尤其是面对父亲严苛要求、面对外界压力时,内心最常涌现的那些念头和情绪的翻版!
这是……【评判】!
是比昏沉更加具体、更加锐利、更加伤人的内在批判!
那冰冷的回响,根本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它是大量自我评判和被评判创伤高度凝聚、压缩后形成的……另一种心魔的雏形!或者说,一个尚未完全显形、却被意外惊动的【评判之巢】!
难怪它的能量如此冰冷尖锐,充满否定意味!难怪它能如此有效地剥夺生活的意义感!因为评判的本质,就是贴标签、分好坏、制造距离和分离!
就在方澈明悟到这回响本质的瞬间——
咔嚓!
仿佛某种平衡被打破了。
那个偏僻角落的地面,突然裂开一道漆黑的缝隙!一股远比之前浓郁十倍、冰冷刺骨、充满尖锐否定意味的能量,如同井喷般爆发出来!
嗡——!!!
一道扭曲的、由无数破碎镜面勉强拼接而成的虚影,猛地从那裂缝中挣扎着探出一半!
它没有固定的形态,只是在不断地破碎、重组,每一块碎片上都映照出方澈的身影,但全都是扭曲的、失败的、可笑的、充满缺陷的版本!
无数细碎、恶毒、重叠的低语,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方澈的意识:
“徒劳!”“无用!”“自欺欺人!”“看看你这副样子!”“你以为你能改变什么?”“你注定失败!”
“呃啊——!”方澈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定】印形成的光膜剧烈闪烁,瞬间布满了裂纹!那冰冷的否定能量如同无数根细针,穿透防御,直接刺入他的意识核心!
他的意识之光疯狂摇曳,几乎要瞬间熄灭!刚刚稳固下来的内心瞬间被巨大的自我怀疑和虚无感吞没!
现实世界中,盘坐着的方澈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冷汗如瀑般涌出,全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界限之外的昏沉巨兽,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攻击性的冰冷能量所惊吓,竟然后退了几步,发出不安的咆哮,一时间忘了对方澈的敌意。
方澈处在崩溃的边缘。他本能地想要切断连接,逃离这里!
但就在意识即将被彻底冻僵、粉碎的刹那,一股极度的不甘和愤怒,如同岩浆般从他意识最深处喷涌而出!
不!不能再逃!不能再被它们这样支配!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量,不是去对抗那冰冷的评判潮水,而是做出了一个近乎自残的、却又无比决绝的举动——
他猛地将绝大部分觉察力从外部收回,不再试图维持【定】印的全面防御,而是将它们高度压缩、凝聚,化作一根无比锐利的【听之针】!
然后,他调转这根“针”,不是刺向那破碎的镜影,而是狠狠地刺向了自己意识最深处、那正在被否定浪潮淹没的核心!
他要去听!听清楚这淹没他的、每一句评判之音!听清楚这否定背后,到底是什么!
“来吧!让我听清楚!你到底是什么?!”他在内心发出无声的咆哮!
噗!
【听之针】刺入翻腾的痛苦核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下一刹那,所有的冰冷评判低语,如同被按下了慢放键,在他无比锐利、无比聚焦的觉察下,被无限地放大、拉长、解析……
他“听”到了。他终于“听”清楚了。
在那无数句“你无用”、“你失败”的冰冷话语最底层,最核心处,隐藏着的……竟然是一声极其微弱、极其扭曲、充满了无尽恐惧和委屈的……
哭泣声。
一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童年的自己的哭泣声。
仿佛被这最底层的哭声所击中,那喷涌的冰冷能量和破碎镜影,猛地一滞。
方澈抓住这亿万分之一秒的间隙,用最后的力量,猛地切断了连接!
现实世界中,方澈向前扑倒,双手撑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全身已被冷汗彻底浸透,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般。
恐惧依旧在。冰冷依旧在。
但在那恐惧和冰冷的最深处,一点微弱的、却截然不同的悲悯,悄然萌生。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中充满了极致的疲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震动。
原来……最冰冷的评判之核心,是最灼热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