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澈的意识之“声”，平静却清晰，如同投入死寂湖面的一颗石子，在这片灰雾弥漫的空间里荡开细微的涟漪。
“你，还在等什么？”
这句话里，没有愤怒，没有挑衅，只有一种冰冷的探究，一种基于新获得的内在稳定而生发出的、纯粹的好奇。
他在邀请它。
邀请这场已然持续了太久、几乎定义了他前半生的僵局，发生一些改变。
废墟之外的昏沉巨兽，那庞大迟缓的身躯，明显地震动了一下。它似乎完全没料到，这个一直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只会被动防御的渺小光点，竟敢主动发出“声音”。
那不断开合的、打着哈欠的巨口，第一次完全闭合了。
一种被冒犯的、极致的愤怒，取代了之前的慵懒与漠然。
“咕——噜——！！”
不再是诱惑的哈欠，也不是焦躁的咕哝，而是一声源自深渊的、饱含污秽与死寂的咆哮！这咆哮无声，却化作一股肉眼可见的灰黑色浪潮，混合着令人作呕的泥沼气息，猛地撞向废墟的无形界限！
整个废墟剧烈地摇晃起来，脚下的石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构成方澈意识体的微光被这股狂暴的冲击力震得疯狂闪烁，仿佛随时都会溃散。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那刚刚建立的、脆弱的安定感几乎被连根拔起。逃跑！立刻逃跑！躲到更深处去！本能在尖叫。
但就在意识即将被恐惧淹没的刹那，那枚已然明亮几分的【定】印猛地一震，一股温暖而坚定的力量扩散开来。同时，那句【不拒波澜，不迎风平】的注解自动浮现。
“如石沉海。”
方澈猛地一“咬牙”，不再抗拒这恐怖的冲击，而是将全部的意识，更深地沉入对呼吸的觉察之中。
一息，入。（浪潮来了。）一息，出。（我在。）
他不再将昏沉力场视为需要抵挡的攻击，而是视为一片汹涌的海。而他自己，就是那块沉入海中的巨石。海浪可以猛烈拍打，可以试图推动，但巨石只是安然处于其位，不被卷走。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当他彻底放弃“对抗”的念头，转而全然“接纳”并“安住”时，那毁灭性的冲击力，仿佛失去了最大的着力点。它依然强大，依然令人不适，却不再能轻易撼动他内在的那个“核心”。
灰黑色的浪潮反复冲击着界限，废墟摇摇欲坠，但方澈这块“石头”，却在风暴中逐渐稳了下来。
他甚至在滔天的昏沉恶意中，第一次看清了某些东西。
那浪潮并非浑然一体。它是由无数细微的、不断生灭的灰黑色念头组成的！
“好累……”“没意义……”“放弃吧……”“明天再说……”“我不行……”“凭什么是我……”
这些细碎、熟悉、日夜萦绕在他脑海的低语，此刻竟化作了最直接的攻击武器！
原来，这头昏沉巨兽，的本质，就是他无数个放弃的念头、疲惫的瞬间、虚无的感叹所积累、凝聚而成的怪物！
看清了这一点，巨兽那庞大的、不可名状的恐怖感，骤然降低了一个层级。
它不再是一个无从理解的外来怪物，而是一个由他自身“材料”构成的内在现象。
一种明悟带来的力量感，油然而生。
既然是你是我，那我为何要怕你？既然你由念生，那我能否……念转？
一个更大胆的念头诞生了。
他维持着如石沉海般的定境，然后，小心翼翼地，尝试去做一件他从未做过的事情。
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安住”。他开始尝试，主动地去觉察那浪潮本身。
他将一部分轻柔的注意力，从呼吸这个“锚点”上稍稍移开，如同探出触角，轻轻地“触碰”那正在冲击界限的昏沉浪潮。
当他的觉察力触碰到浪潮的瞬间，一股极其强烈的疲惫感和虚无感立刻反涌回来，试图将他的意识拖入深渊。
他立刻缩回，重心落回呼吸，稳住阵脚。
然后，再次尝试。这次，他触碰的时间更短，如同蜻蜓点水。
一触，即回。再触，再回。
他发现，每一次触碰，虽然都会带来强烈的不适，但当他能迅速退回“定”境时，他对那昏沉浪潮的“耐受力”就在增强一丝。更重要的是，在触碰的刹那，他能更清晰地“看”到组成浪潮的那些细小念头，看清它们生灭的轨迹。
他开始了了一种极其危险的“冲浪”。在保持自身核心稳定的前提下，主动地去感知、去了解那股一直试图吞噬他的力量。
废墟外的巨兽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它变得更加狂躁，撞击的力度再次加大，浪潮一波猛过一波。
但方澈却在这种危险的游戏中，逐渐找到了一种诡异的节奏感。
他甚至开始尝试，在觉察到某个特别顽固的“放弃吧”的念头时，不是被动承受，而是在内心轻轻地、坚定地回应一个念：
“不。”
不是愤怒的拒绝，而是平静的陈述。
当一个“好累”的念头涌来时，他回应：
“我知道。但我在。”
这不再是战斗，而更像是一种……清理？或者说，一种对话？
他无法“消灭”浪潮，但他开始能够，极其微弱地，影响它。
每当一个负面念头被他清晰地觉察并平静回应后，那个念头化形的灰黑色能量粒子，似乎就会变得黯淡一丝，甚至偶尔有一两个会“噗”地一声轻微碎裂，消散无踪。
效率极低，但确确实实在发生！
巨兽发出了痛苦的嘶鸣。它庞大的身躯上，似乎有极其微小的碎屑在剥落。方澈的这种行为，仿佛不是在攻击它，而是在从它身上“挖走”最基础的构成单元！
它终于无法再忍受这种“慢性死亡”。
它停止了无意义的冲撞和咆哮。
那巨大的、没有面孔的头颅（巨口）缓缓低下，对准了方澈。一种极致的、高度浓缩的黑暗，开始在它口中汇聚。那不是散逸的浪潮，而是一颗即将喷吐而出的、凝聚了所有昏沉与死寂的毁灭能量弹！
方澈瞬间寒毛倒竖！他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这一击，绝对不同于之前的范围冲击，它很可能蕴含着直接瓦解他意识核心的力量！
跑？来不及了！那股毁灭性的气机已经锁定了他！
挡？拿什么挡？他的“定”境在这种级别的攻击面前，显得如此可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他的目光猛地扫过脚下那片曾被激活的残缺阵列。
一个福至心灵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意识！
他没有试图去凝聚什么强大的能量，那远远超出他的能力范围。他只是做了一件最简单、最本能的事——
他将全部的意识，全部对“定”的体悟，全部求生的渴望，化作一个最纯粹、最直接的意念，狠狠地“踩”入了脚下那片闪烁着微光的残缺阵列之中！
“定！！！”
无声的呐喊，伴随着【定】印的全部力量，灌注而下！
嗡——！！！
整个废墟，猛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金光！
所有被激活过的印记点瞬间亮起，光芒虽然依旧残破，却彼此连接，构成了一个虽然残缺却真实不虚的古老法则！
一道厚实的、半透明的、闪烁着无数细微金色符文的光障，瞬间拔地而起，堪堪横亘在方澈与那头巨兽之间！
也就在同一时刻——
咻！
一颗人头大小、纯粹由极致昏沉与虚无凝聚而成的黑暗能量弹，从巨兽口中喷吐而出，无声无息地撕裂迷雾，狠狠地撞在了刚刚升起的金色光障之上！
轰！！！
没有声音，却有无形的冲击波猛地扩散开来，将周围的迷雾都瞬间清空了一大片！
金色光障剧烈无比地闪烁起来，其上无数细小的符文明灭不定，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裂纹瞬间遍布！它显然无法完全抵挡这恐怖的一击！
但——它争取到了那至关重要的、一刹那的时间！
就在光障破碎前的那一瞬，方澈借着光障与能量弹碰撞产生的巨大冲击力，以及自身与废墟阵列的连接，做出了一个决断——
他不是硬抗，而是顺应着这股力量，将自己的意识体猛地向后“抛”飞出去！
同时，他切断了与这个心象秘境的连接。
现实世界。
床上，方澈猛地睁开双眼，“噗”地一声，喷出一口无形的郁结之气，仿佛真的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中了一般。
脸色苍白如纸，太阳穴突突直跳，剧烈的头痛袭来。
但他漆黑的双眸深处，却燃烧着两簇前所未有的、兴奋而明亮的火焰。
他回来了。而且，是带着一场主动挑战后的、战略性的撤退。
他缓缓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擦去额头的冷汗，嘴角艰难地、却无比真实地向上扬起一个弧度。
“原来……是可以还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