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括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被当众背叛。
当顾经年再次用火翅燃烧他,周围站着的那么多他的臣工,竟没有一人出面阻拦,这种结果他不相信,带来的痛苦甚至超过了肉体上的折磨。
但权力就是如此。
过去,一众臣工是因为权力而敬畏殷括,他们表现出的忠心让殷括误认为那是他的个人魅力与威望。
可现在,信王已死,宫城中摆着一具完整的殷括的尸体,谁又会为了保护那流淌着黏液的怪异残躯与大势对抗?
这次,顾经年直接把殷括烧成了灰烬。
殷婉晴就站在旁边看着,脸色镇定。
唯有顾经年留意到,她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于是,在返回宫城的路上,顾经年低声道:“他不是你杀的,你砍那一剑杀不死他,他是我烧死的。”
“我知道。”殷婉晴看着自己的手,“道理我都清楚,但我分明砍了我的祖父一剑。”
顾经年遂不再安慰她,问道:“你为何要砍?”
“我砍了,旁人便容易相信,他是个妖物,也让他不至于太快复生,多些让我说服屈公的时间。”
“倒是有必要。”顾经年道:“那你做的对。”
“你并不会安慰人。”
“实话实说而已。”
殷婉晴长出了一口气,虽然还没能从那一剑的阴霾中走出来,却已能开始思考别的问题。
“你觉得,他还有别的身体吗?”
“感觉有。”顾经年回答得很快。
这并不是殷婉晴想听到的答案,她问道:“为何这么说?”
“你没有发现,他复生得特别慢吗?”顾经年道:“殷誉成被斩成两截,没多久就重新长出来了。”
“当然发现了。”殷婉晴道:“但原因可能有很多,比如,殷誉成当时已变成螈人许多天了,而他才刚刚复生不久,而且他们的年纪也不同。”
“那就当没有吧,你们能安心就好。”顾经年随意地点点头。
他并不像别人一样敬畏东宫,让殷婉晴感到了一种难以掌控之感。
但她没有不悦,而是提醒道:“是我们,我们已经在一条船上了。”
“你如何说服屈济之的?”
“很简单,如果这次屈公站在皇祖父那一边,那上行下效,雍国必然会大兴炼术,国力大损,且大局已定,父亲已在宫中登基,他再助皇祖父复位,必要掀起大战。”
顾经年点点头,心中对屈济之表现出的态度还是认可的。
“我想与他谈谈。”
“好。”
顾经年终于得以与屈济之单独聊天,是在入宫之前最后一段路上。屈济之坐在马车内,神情落寞,见顾经年入内,他脸色一冷,淡淡道:“你犯了弑君大罪,岂还敢来见我?”
顾经年知道,屈济之是想恫吓他,以诈出更多内情来。
他没有被恫吓住,道:“陛下在永寿殿就遇刺了。”
屈济之还想再问,顾经年已道:“皇位之争,我不感兴趣,今日来,是有别的事想问屈公。”
“问吧。”
“听说屈公得到了缨摇的线索?”
屈济之点点头,反问道:“你听谁说的?”
“螈人。”
闻言,屈济之脸色黯然,长长地叹惜了一声。
他或许已猜到了一切。
皇帝变成了螈人,太子是整场宫变最后的得利者。
可猜到又能如何呢?
“你可知,我为何还是支持了东宫?”
“不知。”
屈济之道:“朝廷上下,关心的都是什么?与瑞国的战争又扩地了几千里、京中又出了哪些强大的异人、太子与信王谁更讨陛下的欢心。只有昭王一人始终关心西南大旱,百姓有了多少损失。”
“是。”
屈济之道:“昭王会是个好储君,往后也会是个好皇帝。”
顾经年是耐着性子听屈济之说这些,道:“话题岔远了,屈公还未回答我是否有了缨摇的线索。”
“我方才已把线索告诉你了。”
“什么?”
顾经年才问了一句,很快反应了过来,道:“西南大旱?”
屈济之点点头,道:“我查到,西南的旱情恐怕与凤凰现世有关啊。”
顾经年刚到雍京,就听殷景亘提到过西南大旱一事,却没有太在意过,更没想到会与缨摇有关。
“然后呢?”
“只探访到大旱之前,连州有大火绵延数百里,曾有人见过火鸟。”屈济之摇了摇头,“其余的,我便不知了。”
顾经年道:“可螈人说,你很快就能找到缨摇。”
“他骗你的啊。”
“安知不是屈公骗我?”
屈济之看着顾经年的眼睛,忽问了一句,道:“你想变得更强吗?”
“想。”“那你可想过?若你得到很多凤凰之血便能更强,甚至死了还能涅槃重生,这样,你就不必害怕被砍掉头了。”
顾经年摇了摇头。
“为何摇头?”屈济之道:“你方才还说想变强的。”
“不值得我伤害缨摇。”
“那换一个呢?比如,让你也能喷出火来?”
顾经年沉默了许久,摇了摇头。
他没说原因,屈济之也没问,只是感慨道:“克制贪心不容易啊……之所以说这个,你需防着顾北溟。”
“为何?”
“你知道的,他想要炼化凤凰,故而,今日你我所言之线索,不可轻易让旁人知晓。”屈济之道:“还有,你最好不要去连州寻找,顾北溟若知你去了,便会知缨摇下落。”
顾经年问道:“你为何要帮我?”
“比起顾北溟,你更相信我?”屈济之不答,反问道。
说话间,马车到了宫城。
殷景亘已经醒了。
他受了伤,甚至被擒丢了面子,却没有因此怪罪任何一人,亲自带着众人拜祭了殷括的棺椁,又向殷誉和禀明他们“铲除逆贼”的大功劳。
这番胸襟气度赢得了满朝文臣的赞誉。
许多人都很清楚,这次,太子是被昭王一力扶上皇位的。
其后数日间,办完了国丧,殷誉和登基称帝,大赦天下,封赏功臣。
顾经年对这些事不感兴趣。
他把裴念、凤娘等人都接回了顾宅,闭门不出,思量着如何去西南连州找到缨摇,又能避免顾北溟以及开平司察觉。
新的雍国皇帝却没有忘记他的功劳,对他的赏赐很快下来了。
这日,他正在与裴念、凤娘、张小芳下棋,听到老黑过来说宫中来人宣旨。
之所以是老黑来通传,因为原本监视顾经年的下人都已经被撤走了,整个顾宅中已都是自己人,倒是轻省了许多。
顾经年回过头,张小芳正拿着棋子沉思,凤娘趁机一把将棋盘给推散了。
“既如此,那就不下了。”
裴念马上要赢了,见状微微一哂。
她也懒得与凤娘计较,转头看去,有些好奇顾经年得了什么封赏。
毕竟是个官迷,裴念心中其实颇为羡慕。
……
“成业侯?”
“是,还请侯爷尽快领旨吧。”顾宅中,当顾经年接过那道封赏他的圣旨,转眼间就成了雍国的侯爵。
而在此之前,朝堂上有不少人始终认为顾经年犯下了弑君之罪。
面对这种情况,殷誉和以一种异常强硬的态度坐实了顾经年的从龙之功。
意思是,死在顾经年火翅之下的就是冒充先帝的妖物,此事不容质疑。
“恭喜侯爷。”传旨的宦官又捧上一迭衣物,又笑道:“太子殿下与长明公主邀侯爷今夜过府一叙。”
眼下,这太子殿下指的已是原来的昭王殷景亘了,至于长明公主,自然是殷婉晴。
可一个前来召旨的宦官顺便为太子的私人宴请带话,足可见这个太子的强势。
顾经年答应了下来,当夜便去了东宫赴宴。
先帝新丧,雍京还在禁止宴饮,因此席面设得很简单,甚至没有酒。
殷景亘、殷婉晴兄妹都在,见顾经年到了,举杯一饮。
整场宫变实则以这三人为核心,自然有默契在。
顾经年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道:“找到那个螈人了?”
“没有。”殷景亘摇了摇头。
“能确认还有没有复生的螈人吗?”
“我倾向于有,但说不准。”殷景亘道:“还有一个人,宫变之后我们一直没有找到。”
“谁?”顾经年问道。
殷婉晴忍不住了,开口道:“是一个你认识的人,你何不猜猜?”
她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之意。
顾经年想了想,沉吟道:“殷淑?”
殷婉晴道:“她对你一往情深,亏你现在才想起来。”
殷景亘道:“当日,殷淑进了地宫。但我的人始终没有找到她的下落。”
“也许是被烧死了?”
“有可能。”殷景亘道:“但我担心她是离开雍京了,这段时间只顾着寻找皇祖父,却忽略了她。”
顾经年问道:“她逃了又如何?”
殷景亘先是吃了两口菜,方才道:“你知道吧?只要有足够的黏液,螈人哪怕只剩一小块,也能复生。”
顾经年闻言,道:“那比我强。”
殷婉晴道:“兄长,何必过虑?大局已定,便是他逃了,也掀不起太大的波澜。”
“不错。”
殷景亘倒也豁达,不再说此事,道:“说正事,此番经历皇祖父一事,炼术之害,我深有体会,欲扫除雍国所有炼师,此事,成业侯可愿相助?”
顾经年目光看去,见到这个年轻的太子眼神明亮而坚定,带着灼灼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