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响过,旁人都已回到了各自的讲堂。
唯有顾经年与殷婉晴还踱步在那庭院茂密的草木间。
殷婉晴从各种可疑的蛛丝马迹说起,顾经年则逐个狡辩。末了,殷婉晴终于忍不住戳了顾经年一句。
“你每夜与裴念用怪话嘀咕,真当我听不懂吗?”
这句话一出,顾经年眼神一凝,惊讶之色稍纵即逝。
接着,他平静地笑了笑,实话实说道:“那是我小时候与阿姐自创的语言,后来与裴念在一起,也就教她了。”
“那你阿姐呢?”
“被瑞廷害了。”
殷婉晴默然了一会,道:“其实我听不懂,方才是诈你的。”
“我与裴念只是睡前说些情话罢了,也没想到会有人偷听。”
“那就好。”
谈到这里,原本很直率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隐瞒。
殷婉晴意识到自己一时嘴快,提醒了顾经年她能听得懂一点那秘密语言。
她刚才过于真诚了。
还是太过年轻,被顾经年看似诚恳的态度骗出了实话。
顾经年则感受到了他与裴念有可能会因为之前的不谨慎而暴露。
两人各怀心思,沉默地又走了一段。
“还没到吗?”顾经年终于问道。
“啊?”
殷婉晴抬起头,环顾四看,眼神中露出了些许茫然之色。
“这边我也没来过,我还从没去过明德堂之外的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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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声响起之前,裴念已出了明德堂。
因为有人前来找她。
那是个气质清雅的中年仆从,竟能够进到阅微学堂来找人,身份自是不一般。
“裴姑娘,我家主人想请你过去一趟。”
裴念并没问对方主人是谁,点点头也就随他走了,出门上了马车,一路往东,直到进了一座庭院。
下了车,裴念看向那正坐在树下饮酒的男子,道:“信王。”
殷誉成端着酒杯饮了一口,道:“我听说,你是瑞国细作。”
裴念不由诧异。
她没想到最早揭穿她身份的竟是殷誉成,不确定对方是否在试探,镇定下来,问道:“不知信王何处听说?”
“你不必管。”殷誉成道:“我给你两个选择,马上离开雍国或死在我手里。”
裴念道:“信王不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我已经给了你活命机会。”随着这句话,殷誉成语气转冷,眼神中有了肃杀之气。
裴念回头看了一眼,她身后已出现了两道执刀的身影,随时准备对她出手。
她不相信自己的伪装真就被殷誉成看出来,问道:“信王莫非因为想把女儿嫁给顾经年,故而逼我走?”
殷誉成抿着酒,没有给出回答,眼珠稍抬,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杀气毕露。
这让裴念感到很荒唐。
她从一开始就讨厌这个满口情爱的雍国亲王,现在,她还有那么多大事没办,却要因这种可笑的理由被他赶出雍国,甚至杀掉。
“好!”
感受到再僵持下去,对方马上就要动手,裴念果断开口,道:“我走。”
她答应得这么爽快,反而让殷誉成有些讶异。
“我以为你对顾经年一往情深,这么快就惜身保命了?”
裴念闭上眼。
她挤不出眼泪来,可还是露出了凄怆悲伤的表情。
“我死不足惜,可我死于你手,顾郎知道后必为我报仇,他已背叛瑞国,若再为雍国所不容,则天下之大,无处可去。”
闻言,殷誉成深受感触,一饮而尽杯中酒,道:“你用情至深,我懂的。”
“你不懂,也不配懂。”裴念讥笑,“休用你那自我沉醉的所谓深情与我相比。”
“那是你感受不到我对凤娘的情意。好了,闲话少叙,留封信给顾经年吧。”
说话间,有人端上了小桌案,上面摆着笔墨。
殷誉成道:“承认你一直以来骗了他,实则你是瑞国细作,救他只是奉命行事,为了潜入雍国。如今你露了破绽,不愿连累他,便自行离开。”
一番话,裴念听得心中冷笑,脸上却还得摆出凄凉无奈之色,提笔便依殷誉成心意写下。
末了,她将笔一搁,那中年仆从便道:“裴姑娘,随我来。”
裴念随他穿过庭院,前方便是马厩。
“来时乘的飞车,骑马却要……”
裴念话音未落,那中年仆从已从袖子里拔出一柄匕首,径直捅向她。
“噗。”
电光石火的刹那,裴念却并非毫无防备,而是早有预料,一侧身躲过捉住对方的手腕,反手将那匕首捅进中年仆从的脖子里。
“杀了她!”
庭院中有身影倏然扑向裴念。
裴念不敢恋战,就地一滚,冲入马厩,翻上一匹骏马,割开系马绳,拨马就跑。
“咴!”
马嘶声中,两个人面鸟身的凫徯扑了过来,锋利地抓向她。
“虎——”
匕首挥过,凫徯一声尖叫。
裴念割下一只利爪,一手抱着马脖子,翻身躲在马腹下,避过了另一个凫徯。
与此同时,她看到殷誉成已站上高楼,正对着她扬起双手。“殷誉成!我救过你的命!”
裴念喝叱了一句。
殷誉成闻言,反而杀意愈盛,双手愈发用力。
风起。
裴念连忙以匕首刺在马屁股上,骏马一声长嘶,拼了命地狂奔,冲向远处的河流。
在她身后,越来越多飞鸟、猎狗般的异人异兽追了过来,而在之后某一刻,它们纷纷尖叫着,往两旁散开。
一道风刃终于破空而来。
“呼——”
风刃划过,奔腾的骏马径直被切成了两瓣,那马蹄还在向前迈动。
裴念的身体飞起,像风中飘落的残叶一般,坠入河流。
殷誉成微微皱眉,过了片刻,又挥出一道风刃,轰然掠过那流淌的河面。
无数水雾扬起,河水与河中的一切都被风刃切成了细碎的雾气,一直蔓延到数十步开外。
漫天的雾气中出现了几抹红色的血雾。
那是几艘小船上的渔夫,以及裴念。
殷誉成放下手,脸色略有些疲倦。
可当他见到殷淑,脸上浮起了笑意,一如往日的温和。
“爹,办成了?”
“你爹出手,还有办不成的事吗?”
殷淑大喜,难得乖巧地拉过殷誉成的胳膊,道:“爹真好。”
“先说好,等我与凤娘成了婚,再谈你与顾经年的婚事。”
殷淑只乖巧了片刻,很快就不依了,蹙眉道:“可万一遇到国丧,不得耽误……”
“闭嘴!”
殷誉成少见地严厉起来,道:“此事不可再提,听到了没有?”
“哦。”
殷淑不服气地应了一声,暗忖谁不知道皇祖父已经老迈了。
其实,连殷淑都觉得殷誉成的一些想法很荒唐,当今雍帝殷括看起来就很难等到殷誉成再生下一个儿子,还把皇位传给他。
正想着,殷誉成轻轻拍了拍殷淑的肩,低声道:“放心吧,不会有国丧,我之所以敢东巡,便是放心父皇。”
“嗯,女儿知错,皇祖父一定会长寿安康。”
话虽如此,殷淑依旧不明白。
殷誉成却没有就此事多说,而是十分神秘地笑了笑。
他与他父皇之间的秘密,暂时还不可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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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识堂上讲的蒙学内容张小芳听得津津有味,顾经年却很昏昏欲睡。
终于捱到了下课,张小芳四下一看,等旁人都走了,才与顾经年一起出了学堂。到了老槐树下,他们依然比裴念早。
“明德堂是不是比我们远很多啊?”张小芳有些向往。
“是啊。”
顾经年抬头一看,只见一封信挂在槐树枝上。
他一伸手,将它摘了下来。
拆开来,他正在看着,那边,殷婉晴走了过来,站到了他们面前。
“裴念呢?她下午不在学堂。”
顾经年没有马上回答。
他很快就认出了裴念的笔迹,也知她不可能主动留下这么一封信,毕竟两人都是瑞国细作。
裴念是被逼着写信的,能这么做的只有殷誉成。顾经年一眼就看出前因后果,不免感到深深的担忧。
但他没有在殷婉晴面前表现出这种担忧,抬起头,眼中满是诧异。
“她……居然真是细作?”
“什么?”
顾经年于是把信递给了殷婉晴。
殷婉晴迅速看了一遍,先是问道:“你们俩在诈我?”
“没有。”
“那就只有两种可能。”殷婉晴扬了扬手中的信,“要么,这是真的。”
她知道的真相更少,需要假设的情况自然就更多。
而顾经年正在等她来引导,心中很焦急,却还得保持耐心。
“还有一种可能?”
“你想不到吗?”殷婉晴终于道:“或者,有人逼走了她。”
这很考验顾经年的分寸,演得不好,让人看出他早知裴念是细作,演得过了则显得假。
他略作思忖,迟疑着,问道:“殷淑?”
殷婉晴看着他,问道:“你觉得,哪种可能性更大。”
顾经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很坚定地道:“我信她随我到雍国是出于我们之间的情意。”
“好。”
殷婉晴没看出这个答案的破绽,点了点头,道:“那我们就去找她。”
“你有办法?”
顾经年表现出依赖,这里是雍国,殷婉晴这个太子之女自然能调动更多资源。
他正可见识东宫的实力,借机接触。
殷婉晴点点头,走了两步,立即就意识到了顾经年的心思,道:“我们兵分两路,裴念不见了,你第一时间该去找殷誉成才对,他是你义兄,也是你在雍京最大的靠山。”
“好。”
“你信我吗?”殷婉晴道:“我与裴念是同窗好友,我会找到她。”
“当然。”
“那你与殷誉成说了什么,务必告诉我。”
顾经年点点头,从这句话意识到,东宫在殷誉成身边没有眼线。
那,他或许可以找机会杀了殷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