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城外的一间小屋。
裴念从昏迷中醒来,躺在一张小破床上发愣了好一会儿,目光从那结了蛛网的横梁转向窗外,透过老旧破败的窗牖见到的是一片雪中的荒林。
今天很冷,可身上的被子还算厚,暖和的被窝让她又躺了许久。
自入仕以来,她许多年没睡过懒觉,可想到昨日发生的诸事与死掉的下属,心情低落,倒也不觉闲适。
“吱呀。”
破门发出难听的声音,有人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粥,四下一看,见没地方放,便道:“拿着吃吧。”
裴念坐起,接过粥,看向顾经年,只见少年丰神俊朗,气质竟比以往还更出尘了些。
“你果然没死。”
顾经年问道:“你呢?为何要帮我?”
“不是为了帮你,而是……”
裴念捧着热粥暖手,却不喝,坐在床头沉默了许久,才再开口道:“我查到梅承宗勾结笼人,我不想让他们得逞。且徐提司本准备对付他,我遂趁机找个由头出手,却没想到他身手……他也是异人吧?”
顾经年道:“不说他是什么人,你太弱了,别再掺和到这些事里面来。”
现今他不仅不再称她为“缉事”,说话还不客气,但裴念没像之前那般摆官威,低着头,以不算大的声音坚定地说了一句。
“实力虽有强弱,事也有对错。我不能因为弱,就什么也不管。”
顾经年见她如此执拗,也就不说话了。
裴无垢都管不了她,他更管不了。
他改变不了谁,他想救出顾采薇尚且费力,那就尊重裴念的命运罢了。
“但你确实很强。”裴念忽然这般说道,语气有些羡慕。
须臾,也许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羡慕,她迅速换了一个话题,问道:“那驿吏赵明果然是你吧?那封信也是你伪造的。”
“是。”
“顾北溟叛国,是因顾继祖之死?”
“也许是吧。”
“顾继祖因何而死?”
“我杀的。”
“但确实是因为炼术。”裴念道:“还有陆晏宁之叛,我亦觉蹊跷。在万春宫,我对他也算有所了解,不像心怀谋逆之人,何况如此大事,怎会是由顾继业率先揭发?想必也是与炼术有关。你也在查此事,对吗?”“我不查。”顾经年道,“我回来是找阿姐的。”
“你不查,因为你知道确是如此。”裴念道:“自西郊之变以来,我越往下查,越看到炼术猖獗,若不禁止,瑞国也许要步越国的后尘。”
顾经年道:“你禁不掉的。”
“我能。”
“你能禁了人的欲望?”
“那你是何打算?打不过就同流合污不成?你的火翅是如何来的?”
听了这句话,顾经年讶然看了裴念一眼。
他们都说不出与对方是什么交情,可合作了那么多次,昨日她甚至舍命救他,没想到连这点信任都没有。
“我炼化来的。”顾经年应道。
“不是这个意思,你在枯木崖的遭遇我大概都知晓。”裴念道:“我方才那么说,只是想激你。”
“激我做什么?”
裴念没有马上回答,先审视了自己的内心。
在对抗炼术的这条路上,对手太强大,而她太弱小,也太孤苦了,顾经年几乎是她唯一的同伴。这件事,她一开始没意识到,直到得知了他的死讯,她忽然发现,自己探得的真相不能与别的任何一人讨论,告诉旁人只会害死他们。
也正是因为这种心境,昨日意识到顾经年没死,她毫不犹豫就决定救顾经年,为此奋不顾身。
她以为,他们还会并肩作战的。
可当顾经年问出这句话,裴念却没邀请他,而是问道:“你有何打算?”
“找到阿姐,离开中州。”
“嗯。”
裴念应了一声,低头喝粥。
粥还温热,一碗下肚,十分舒服,可气氛有些尴尬,裴念遂道:“你厨艺不错。”
一个老妪推门而入,探头往屋里看了一眼,入内,接过她手里的空碗。
第一眼见这老妪,裴念其实就觉得她眼神有一点儿奇怪,可说不上来为何。
“小公子,这是你的媳妇吧?”老妪开口,感慨道:“真漂亮啊。”
裴念微微一愣,因很多年没人敢用“漂亮”两个字来形容她了,接着她才想起,她还是一身女装打扮。
想必,顾经年是借宿在这老妪家中,谎称他们是一对夫妻吧。眼看顾经年不说话,裴念只好帮忙伪装,答话道:“多谢老人家收留。”
老妪促狭地笑笑,似瞥了顾经年一眼,道:“莫要客气,你们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老身见了欢喜,巴不得你们住久一些。”
裴念不知如何回答,又不好否认,干脆低下头,颇为别扭地整理了一下鬓角,作含羞状。
其实眼神依旧冷静。
她们对答之时,顾经年什么都没说,过了一会,随老妪一起出去,让裴念独自休息。
可裴念是个躺不住的,不多时便起来。
她从门缝往外看去,见顾经年正与那老妪说话,心中疑惑,轻轻拉开门,悄然移步去听。
“公子,我才看清呢,那是裴缉事吧,原来她女装打扮,这么好看。”
“好看吗?”
“嗯,所以公子才喜欢吧。”
“没有,你为何逗她?”
“我以为公子喜欢啊,所以帮公子一把。”
“别说没用的,我今日便……”
无一错一首一发一内一容一在一6一9一书一吧一看!
顾经年说着,回过头见到裴念过来,神色毫无变化。
毕竟他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裴念却有些恼火,看看他,又看那老妪,偏是什么都不好说,干脆道:“我休息好了,这便走了。”
“你得罪了梅承宗,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无妨,开平司还不是他一手遮天。”裴念道:“我会去找镇抚使,禀报情由。”
顾经年道:“闵远修是否值得信任,你自己判断。”
“嗯,你呢?”
顾经年道:“我也有事要办。”
裴念点点头,正要转身离开,忽又停下脚步,道:“你知道顾四娘是被谁捉了?”
两人互通消息,都知道在瑞国暗中支持炼术的是宰相郑匡甫,授意顾继业诬告陆晏宁的秦珺也是出自郑匡甫一系,亦是郑匡甫派人从镇远侯府带走顾采薇。
“如此说来,我们虽有不同打算,却有同一个敌人?”“看起来是。”
“那,一起吗?”
荒林中,小屋的门打开,两个人从中走了出来,并肩走入大雪之中。
老妪倚着门,看着他们的身影,觉得他们很是般配。
可她心里却是有些苦恼地叹了一口气,心想公子如今又变得太俊俏了,自己这个当丫鬟的肯定是配不上,往后只能给裴姑娘作小了。
“好在裴姑娘看着也不难相处。”
杏儿嘟囔了一句,转而又开始担心起顾采薇来。不过,因顾经年回来了,她已感到十分安心。
————————
汋京,宰相府。
书房中,裹在郑匡甫眼睛上的白布被解了下来,他睁开那双明亮睿智的眼,四下看着,眼神中渐渐透出惊奇与欣喜来。
“好,好。”
接连赞叹了两声,郑匡甫抚着长须,点了点头。
“你刚刚换眼,不宜太过频繁使用为宜。”
站在郑匡甫身旁的是个白袍男子,不同于褚丹青的相貌堂堂、风采翩翩,此人相貌极为丑陋,短而浅的眉毛下面是双大小不一的眼,塌陷的酒糟鼻下尖嘴猴腮,还有些龅牙。
他名叫夏居奇。
在崇经书院君子社最初结社的七人名单中,他名字排在第五位,列在郑匡甫的后面。
可只有他们七个同窗之间知道,那名单并不是按实力高低排的,以禇丹青为首,只是因为他是全才,且年岁长于众人。郑匡甫志在官途,并不想在君子社太过出风头。至于夏居奇,优点虽不多,在炼术一道上的水平却并不逊色于禇丹青。
“你技艺又有长进了啊。”郑匡甫感慨道,对着一堵墙面看了好一会儿,方舍得闭上眼,“或许要不了多久,你便可与师叔并肩了。”
夏居奇道:“希望如此吧,我确实想看看师叔那些药材。”
“有机会的。”郑匡甫闭目养神,道:“你也知道,近来有最顶级的药材出现了。”
“凤凰血脉,在中州可是数百年难得一遇的啊。”夏居奇的眼神中透出狂热的向往,向往中又有些专注之色,问道:“能捉到吗?”
“捕猎无非是放饵、布置陷阱。”
夏居奇平时只管炼化,不管这些,可这次确实是很感兴趣,热情地参与到了讨论之中,分析道:“药材应该是想要找他的阿姐吧?”
郑匡甫点点头,道:“他既找了顾继业问话,下一步必是找秦珺打探顾采薇的下落。有饵,便不怕他不来,接下来就看陷阱捉不捉得住了。”
说罢,他再次睁开了眼,那凌厉的目光透进墙面,能看到墙后面立着的一排排的持弩的黑衣侍卫。
甚至于那弩箭箭簇上淬着的毒液,他都能够看清。
更远处的高阁上,数名青衣人正盘腿而坐,时刻准备着呼风唤雨、淋湿顾经年的火翅。
这天罗地网的陷阱,绝不给猎物脱逃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