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熔炉的火焰第一次照亮鹰嘴崖时,青玉正站在三百年前孕妇坠落的贝壳滩涂上。
海水漫过他脚踝,那些曾被视作珍宝的贝壳如今碎成粉末,随着浪花在月光下泛着苍白的微光。
战争像野火般重塑了大地。
青玉看着中部部落的熔铸匠把铜汁倒入陶范,液态金属流淌进刻着黍穗纹的凹槽。
当第一枚青铜刀币破模而出时,围观的战士们突然安静下来——那寸许长的刀形货币边缘带着未磨平的毛刺,在火光中既像武器,又像祭器。
“二十刀换头牛!”
头戴羽冠的大巫举起新铸的刀币高呼,声浪惊飞了崖顶的夜枭。
青玉的瞳孔里映出奇异景象:每个刀币表面都浮动着肉眼难见的金线,这些细丝正疯狂吞噬着原本属于松脂块和黑曜石的交易脉络。
东部的渔村正在经历更隐秘的变革。
老铸匠将青铜汁液倾入贝壳模具,汗珠坠入熔炉腾起青烟。
他们用珊瑚礁磨制范模,铸出的青铜贝壳比天然货大上一圈,边缘刻意做成锯齿状防止磨损。
“一枚金贝抵百枚白贝!”
商队首领摇晃着新钱袋,青铜撞击声惊醒了船坞里沉睡的鸬鹚。
唯有北方的雪山部落依然寂静。
青玉的袍角拂过冰封的祭坛,看到猎人正用熊齿在冰面上刻写古老的符号。
三张雪狐皮的图案旁边,画着中部部落的刀币和东部部落的贝壳,每个图形都被打了血红的叉。
“他们不懂。”
老猎人把磨好的黑曜石刀别在腰间,冰屋外躺着用二十张鹿皮换来的青铜刀币。
这些闪亮的小刀割不开坚冰,反而冻伤了试图触摸它的孩童的手指。
商路在血腥气中重新贯通。
中部部落的刀币沿着染血的驮道滚向四方,收购盐巴的商人开始要求支付“铸币税”——
每百枚刀币交易,需额外支付两枚作为熔铸损耗的补偿。
青玉蹲在税吏的帐篷顶上,看着人类给货币打上部落图腾,那些盘旋的蛇纹在月光下如同活物。
东部的青铜贝壳遭遇了更荒诞的困境。
渔夫们发现用青铜铸造的贝壳居然会生锈,海风在钱币表面蚀刻出绿色的脉络。
大巫连夜召集匠人,将海豹血混入熔铜,铸出的钱币泛着诡异的紫红。
“这是海神赐福的证明!”
他们这样告诉来自雪山的商队,却悄悄把生锈的铜贝埋进潮间带的沙地。
第七个满月升起时,青玉站在三部落交界的古松树上。
东来的商队用青铜贝壳购买粟米,西去的马帮以刀币换取岩盐,北方的雪橇载着冰髓晶石却无人问津。
他腕间的玉钱突然发出悲鸣,那些曾经纯净的金线已变成暗红色,如同干涸的血脉缠绕在各类货币之间。
中部部落的铸币坊里,匠人正将收缴的贝壳倒入熔炉。
青玉伸手接住一片飞溅的贝壳残片,看到三百年前自己注入其中的金纹仍在挣扎闪烁。
熔铜的火焰突然蹿高三尺,将贝壳的最后一缕金辉吞入青铜洪流,新铸的刀币上,黍穗纹边缘隐约浮现出贝壳的螺旋纹路。
青铜驮队在山道上蜿蜒如垂死的巨蟒,青玉数到第七头累毙的牦牛时,冰原部落的雪橇正碾过贝壳残骸。
裹着熊皮的猎人从皮囊里掏出金块,那拳头大小的天然金矿在阳光下流淌着蜂蜜般的光泽,却让盐商露出了比面对刀币更痛苦的表情。
他得用二十头牦牛才能运走等值的黄金。
“该醒了。”
青玉对着东海低语。浪涛声中,东部的铸币坊正在举行秘仪:大巫将银锭投入熔炉,液态金属流入千年贝壳化石制成的范模。
当第一枚银贝破水而出时,围观的老渔夫突然跪地痛哭。
那银白色的贝壳与先祖交易的媒介如此相似,只是边缘多了一圈防伪的波浪刻痕。
中部部落的反应最为暴烈。
铸币匠人们抡起青铜锤,将八百枚刀币熔铸成牛首形状的容器,专门用来盛放北方来的金块。
“这叫金瓮。”
税吏用麂皮擦拭着瓮耳上的饕餮纹。
“带着它走商路,可比拖着五百斤黄金轻省多了。”
青玉在三个满月周期里见证了七次货币战争。
北方的金商故意将金块凿成碎粒,迫使东部部落接受“碎金兑银”的新规;中部的马帮发明了可撕扯的鹿皮券,用刀币印章在边缘盖出可拼合的纹样;东部的船队则把银贝装入鲛鱼膀胱制成的防水囊,在风暴来临时将这些钱袋绑在桅杆顶端。
雪落时分,三大部落的巫师在陨石坑召开了密会。
青玉站在坑沿,看着他们用金粉、银屑和青铜末在玄武岩上绘制星图。
北方大巫的黄金权杖插在星图中央,东部老妪的银贝项链挂在象征贸易线的位置上,中部青年将刀币排列成守护阵列。
当启明星升到天顶时,三双手同时按住了不同材质的货币。
“金为日,银为月,青铜作星辰。”
他们齐声念诵的誓言惊醒了沉睡的矿脉。
青玉看见地底深处的金矿突然生长出银脉,银矿周围滋生出铜锈色的苔藓,就连最贫瘠的铜矿也闪烁着金沙的光点。
来年开春,新的商约随着山溪流遍大地。
北方商队开始用桦皮卷包裹金砂,东部船队改良了银贝的合金配方,中部部落则铸造出带穿孔的刀币,能用皮绳串成便于携带的钱串。
青玉在月圆之夜登上雪山之巅,三大部落的货币此刻正在他掌心悬浮旋转。
金球内部浮现出青铜刀币的虚影,银贝表面流转着雪山矿脉的纹路,而那些刀币的穿孔中不时闪过贝壳螺旋的微光。
山风裹挟着远方的交易声掠过头顶,他忽然听懂了三百年前贝壳坠地时的那声脆响——
那既是契约破裂之音,亦是文明重构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