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英语课总是带着困倦的蝉鸣。
当苏晓樯用葡式卷舌音念出《十四行诗》时,粉笔灰在阳光里凝成金色的雾。
她听见后排男生倒抽气的声音,像一群被海风吹乱的鸽子。
“Very impressive, Susana.”
史密斯夫人推了推玳瑁眼镜,粉笔在黑板划出流畅的连笔字。
“现在翻译这句'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
苏晓樯望着窗外晃动的梧桐影,那些在里斯本海滩晒成蜜色的夏天突然涌上舌尖。
“你永恒的盛夏永不凋零。”
她说得又轻又快,仿佛这句话会灼伤空气。
教室里响起稀落掌声,混着女生们笔尖划破草稿纸的沙沙声。
铃铃铃!
更衣室的镜面映出混血儿独有的光影。
苏晓樯将马尾辫拆散重绾时,听见隔间传来细碎的议论。
“……今天又收到三封情书”
“可国际部那个转学生……”
“嘘——!”
她对着镜子冷笑,唇膏是母亲寄来的勃艮第红,抹开时像在擦拭一把中世纪匕首。
午餐时分她总爱躲在实验楼后的梧桐林。
百年老树虬结的疤痕里嵌着历年学生的刻字,苏晓樯用指甲抠着某个褪色的“L”,银镯在腕间叮当作响。
饭盒里是葡式鳕鱼,橄榄油浸润的滋味让她想起大西洋岸的碎石滩。
那时父亲还没把煤矿变成钻石项链,母亲的叹息也不会被海风扯碎。
游泳社招新那天,池水泛着诡异的孔雀蓝。
社长第三次邀请时,苏晓樯正把防晒霜涂在锁骨。
“你们需要的是美人鱼雕塑。”
她扬起下巴,水珠顺着小腿在地面洇开蔷薇形状。
招新结束后,她的更衣箱里塞着匿名信,展开是歪扭的印刷体:我们知道你在里斯本的事。
呵~!
随手扔进垃圾桶,她可不是吓大的。
黄昏的教室浮动着尘埃。
苏晓樯收拾书包时听见女生们的尖叫从走廊传来:“那个路明非……用椅子砸人……满脸是血……”
她摸到窗台裂缝里干涸的口香糖,突然想起今早经过三班时瞥见的男孩:瘦得像条影子,刘海垂下来遮住眼睛,像匹自缚双目的马。
暮色漫过教学楼尖顶时,她终于拼凑出完整传闻:父母常年在外的穷学生,被嘲笑时爆发的困兽,还有家长会上那记响彻礼堂的耳光。
苏晓樯把写满葡语单词的便签纸撕成碎片,忽然听见穹顶传来某种振翅声——像是垂天之云被利爪撕开,又像命运齿轮咬合的第一声叹息。
樱花道上的风铃叮咚作响时,苏晓樯正对着一叠社团宣传册皱眉。
学生手册第37条烫金字体刺得她眼疼:未修满社团学分者不得参与毕业舞会。
“学姐要不要看看我们天文社?”
清泉般的声音撞碎春末燥热,穿水手服的少女从樱花树后探出头,发梢沾着花瓣。
“上周观测到仙女座流星雨哦!”
苏晓樯眯起眼睛。
少女胸前的名牌闪着微光:初二(3)班夏弥。
这个瞬间她突然理解美术教室那尊断臂维纳斯为何令人怅然。
当完美无瑕的灵动具象成眼前人,连四月阳光都甘愿为其描摹金边。
“不需要。”
苏晓樯把宣传册翻得哗哗响。
“我对数星星没兴趣。”
“那舞蹈团呢?”
夏弥变戏法似的抽出新传单,虎牙在唇间若隐若现。
“学姐的腰线超适合跳弗拉明戈!”
她忽然旋身起舞,水手服裙摆绽开雪浪,腕间银铃与远处上课钟声奇妙共鸣。
篮球场突然爆发的欢呼救了苏晓樯。
夏弥哎呀一声摸出啦啦队彩球。
“差点忘了今天和师大附中打友谊赛!”
她跑出几步又折返,往苏晓樯掌心塞了颗太妃糖。
“这是入团定金哦~”
古典文学社的活动室泛着楠木香。
苏晓樯叩门三声,听见门内传来慌乱的碰撞声。
当她推开雕花木门时,只看到夏弥踮脚去够书架上方的《源氏物语》,裙摆上的墨迹犹在晕染。
“这是文化类社团没错吧?”
苏晓樯用鞋尖拨开满地稿纸,上面画满Q版历史人物。
“完全符合规定!”
夏弥抱着比她脑袋还厚的典籍转身,发间还夹着毛笔。
“我们在用现代视角解构《史记》——比如给项羽设计双马尾!”
苏晓樯的冷笑凝固在看见墙面的刹那。
巨幅《清明上河图》临摹卷轴上,戴棒球帽的汴京商贩正在抛接苹果,茶摊老板娘头顶飘着“今日特价”气泡框。
“上周的课题是《如果李白有推特》。”
夏弥举起手机,屏保是配着“仰天大笑出门去”文字的熊猫头表情包。
“呐,学姐要不要试试给杜甫设计虚拟主播形象?”
窗外樱花掠过夏弥的睫毛,在她脸颊投下振翅蝶影。
苏晓樯突然发现她活动记录本上的印章数竟位列全校前三。
击剑馆的金属嗡鸣中,苏晓樯终于逮到夏弥落单的时刻。
少女正踮脚调整更衣柜顶的收纳盒,啦啦队制服下摆露出半截瓷白腰线。
“你究竟参加了多少社团?”
“让学姐发现了~”
夏弥抱着体操垫坐下,掰着手指如数家珍。
“早上在烘焙社烤玛德琳蛋糕,午休去园艺部修剪黑魔术玫瑰,刚才还在戏剧社客串朱丽叶……”
苏晓樯的钢笔尖戳破申请表。
“这些对你有什么好处?”
樱粉色指甲忽然点在她眉心。
夏弥的眼睛像浸泡在泉水里的黑曜石。
“因为每个哭着练舞的女孩,每个被排挤的天文社新人,每个不敢上台的戏剧社幽灵——”
她的虎牙闪过狡黠的光。
“都需要被夏弥大人的光芒照耀呀。”
远处传来教练的怒吼,夏弥兔子般跳起来。
“完蛋!忘了今天要教篮球部新人叠人塔!”
她跑过更衣镜时突然回头。
“学姐知道吗?你拒绝游泳社的样子超像《尼伯龙根的指环》里的女武神!”
钢剑坠地的脆响中,苏晓樯第一次注意到夏弥运动袜上的维尼熊图案。
当路明非事件成为食堂最热话题时,苏晓樯再次在音乐教室堵住了正在调小提琴琴弦的夏弥。
夕阳透过彩绘玻璃,在少女周身晕出七重光轮。
“你觉得那个男生可怜?”
夏弥的琴弓在空中划出银河。
“上周二午休,我看见他在器材室喂流浪猫,用的是自己午餐的面包。”
她突然歪头笑得春花烂漫。
“但比起这个,学姐终于决定加入哪个社团了吗?”
苏晓樯甩出盖满印章的申请表。
哦哦哦哦哦!
夏弥欢呼着扑来抱住她,发间青苹果香波的气息冲散了所有追问。
在这个瞬间,楼外百年梧桐的投影恰好漫过她们相触的指尖,像命运老人顽皮的涂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