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案上,鎏金香炉中的燃香还剩最后的余烬,九叔公陆云鼎一双手掌仍旧扣在椅臂上,指节处却已失了几分力道。
陆云鼎长呼了一口气,眼角的皱纹也随之有些颤动。
他喉头上下滚动数次,最终还是化作一声喟然的叹息,震得案头香炉中最后一缕残余的青烟都散了几分。
“倒是...”
九叔公的嗓音一下子沙哑起来,一时不复方才的威严深重,反而如同老旧的风箱,带着些丹药废渣的涩意:
“倒是……比你九叔公当年要强些。”
陆宸瑶见状匆匆站起身来打圆场,引得头上墨玉步摇一时发出叮当的清越响声。
“宸瑶恭贺九叔,您的晚辈中再添一位潜力英才,而族中丹堂也后继有人了。”
而此时,陆清泉也适时敛去锋芒,从桌案上双手捧起一只茶盏,低首垂眸温言,恭敬地奉到陆云鼎面前:
“叔公言重了,清泉从幼时便听闻您丹道技艺高卓,心中甚是仰慕,今日之事是小子顽劣,班门弄斧,日后还请叔公您多多指点。”
方才时分,陆清泉虽因为九长老先入为主的怀疑态度而语出张扬,但他根子里却不是什么狷狂之人。
既然九叔公此时愿意隐晦承认自己的过失,他若再作张扬之态,便是不知好歹,得寸进尺了。
九叔公接过茶盏,定定地看了陆清泉半刻,直至这个侄孙的身影在他眼中似乎与某位以“高瞻远瞩”闻名的侄辈渐渐合二为一。
“哼……”
陆云鼎除了这一声轻哼外一言未发,但饮茶时却将盏底沉淀的松针细啜入口——这是陆家丹师认可后辈的古礼。
“泉小子,老夫非是言而无信之人,你既能熟知药理丹论,无论此后青蘅庐试药结果如何,族中丹堂的大门都已然对你敞开了。”
九叔公轻轻放下手中茶盏,思虑片刻,从腰间储物袋中取出一本泛黄的手札递到陆清泉手中:
“但老夫此前对你的判断也非虚妄,你终究是学艺太晚,根基不牢,此手札是老夫多年来记录一些炼丹得失,且拿回去细心揣摩数月罢。”
“至于若有不懂之处,每日过午时分可来族中丹堂寻我,哼,老夫倒也正缺一个照管丹炉的小丹童……”
陆宸瑶墨玉步摇轻晃,如释重负地含笑提醒道:“泉儿,还不谢过九叔公亲自指点?”
陆清泉双手接过手札,执礼愈恭。
陆宸瑶看着眼前这位侄子,心里愈发满意,和声相询道:
“既然丹方辨析已过,便该进行后面的环节了,清泉你可需要调息片刻?”
“几位长辈身系族长重担,清泉岂敢耽搁要务,烦请姑姑赐教。”陆清泉淡定摇了摇头。
……
后续的考核环节算是波澜不惊。
除陆宸瑶外的三名堂中外姓药师各自出题,依次考校了几种罕见灵药的采摘方法、常见五毒解法和炼气初期修士真气逆冲的处理方式。
期间,陆清泉对前两题的应答堪称四平八稳,虽无惊艳之处,但也未出纰漏。
但在处理最后的真气逆冲之症时,陆清泉在写出常用灵药汤剂之外,还亮了一手得自十九叔陆宸鸿的《青囊九针法》。
三寸金针在少年指尖翻飞如蝶,看得陆宸瑶的眼中异彩连连,对这位族侄越发满意。
而事情到了这一步,陆清泉入青蘅庐之事便算是大局已定。
陆清泉一时兴奋不提,陆宸瑶更是眼角隐现泪光。
陆家虽然自陆灵霄老祖那一代起,族中便具备了二阶的药师传承,但此后数十年间,陆氏青蘅庐却未能飞速发展,反而受制于家族整体形势,日渐青黄不接。
不仅再未出过陆灵霄老祖那般惊艳的人物,便是寻常一阶药师也没有培养出多少。
时至今日,就连此刻青蘅庐中的四位药师,也只有她才是真正的陆家血脉,其他三位则都是族长在外招揽来的族中外姓供奉。
陆宸瑶指尖有些发颤地解下腰间玉佩递给陆清泉,鎏青玉面上雕刻的松枝竹纹流转生辉。
“今日起,族中藏书阁三层的二阶药师传承便任你参悟浏览了。”
闻听此言,堂中三位外姓药师心情多少有些复杂。
他们之所以愿意被招揽,在青蘅庐中任职为陆氏子弟诊疗,很大程度上为的就是陆家内藏的这道二阶药师传承。
只可惜他们毕竟不是陆家嫡传血脉,所以只被陆宸瞻允许用任职年限分多次换得参悟陆氏传承的机会。
如今他们见得一位青年修士直接获此殊荣,即便此人是陆家嫡系出身,一时也是心中五味杂陈、滋味难明。
但到了此刻,这三位药师无论心情如何,也都纷纷站起身来,分别道贺:
“恭喜长老后继有人!”
“清泉小兄弟,此后咱们便要一同坐馆了,日后多多指教。”
“陆药师,这是在下自配的百草丹,今日权作贺礼。”
恭贺的人群中,陆清泉含笑应对着几位日后同僚的道贺,但不知怎的,他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十四叔这位陆氏族长的身影。
‘所以说,今日之事还是颇有些奇怪之处的……’
‘以十四叔往日传闻来看,所思所虑堪称通达无失,可今日为何却反而刺激到了九叔公?’
‘此番总不会是十四叔故意设局,借我之手来敲打九叔公吧’陆清泉心中思忖不定。
……
夕阳西下,日落远天。
今日的最后一缕丹火在炉底化作青烟,陆云鼎抹了把额前汗珠,理了理身上玄色丹袍上沾着的零星赤瑚粉,便要收拾一应器物,往自己平日居住的松涛院而去。
他刚推开丹堂大门,忽见廊下立着道熟悉身影。
“宸瞻见过九叔。”陆宸瞻负手立于斑驳的松柏影中,些许暮色将他身影映照得忽明忽暗:
“不知宸瞻此前所言,九叔考虑得如何了?”
老者看向眼前这个越发出众的侄儿,半晌后一声喟然:
“族长今日是想借泉小子之事告诉老夫,江山代有才人出,老夫理当让贤了吗?”
“非也非也。”陆宸瞻缓步上前,扶住眼前老者手臂:
“九叔堂堂一阶上品丹师,多年来为族中日夜操劳,乃是德高望重的宿老,本就是族中于丹道最贤之人,又何来让贤之说?”
“宸瞻只是希望九叔能改弦更张,在族会上支持于我,族中目前的子弟培养制度太过僵化,宸瞻是非改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