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两天,秦淮在等待大关营建的过程中,去了一趟织坊,看到现在紫色绫纱的纺织工作一切顺利,而且李施群对这个工作十分上心,不仅派来重兵把守,一有机会就到现场监工。
这让秦淮非常放心,这个李施群和他虽然算不上朋友,但是不愧为李翛重用的人,十足一个‘抓落实’的好手。
织坊有他的参与,当不会再出什么大的问题。
这一日,秦淮正与高历本商议一处争议案件。
驿站来人了。
“报,句容县来函一封、丹阳县来函一封、延陵县和金坛县各来函一封。”
“这么多?我们的邻县为何纷纷同时来函?”
高历本疑惑看向秦淮,秦淮却是微微一笑,示意驿使将几封公函交予高县尉。
高县尉一封接一封打开,眉头也是越来越皱。
“秦县令,你给他们都发了什么函?怎么全是婉拒之言。而且句容县还特意提到,希望我丹徒主政官多将精力放在本职工作上,少做些离经叛道的事。”
“句容县县令张佑?”
“是的。”
“也对,张县令出身高贵,自是看不惯我这做派。”
“秦县令,您到底给他们发了什么函?”高历本再次出言询问。
“也没什么,就是希望他们能准我率领丹徒众官吏去他们县参观一番。”
“参观何物?”
“砖瓦窑。”
“啊?”高历本听到这个东西,嘴巴直接张大,显然是又惊又疑。
“为什么突然想到要参观这等污...场所?”
“烧砖砌瓦,何谈污秽?”
“秦县令,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文人官吏,一般都不会去这样的地方。”
“砖瓦乃我朝极为重要的营建材料,事关官家土木营建以及民生大事,我等自当了解周详。”
高历本一下子没转过弯来。
砖瓦重要与否,跟参观砖瓦窑有什么关系?
难不成你参观一下,百姓们就都能用得起砖了?
秦淮看到高历本脸上仍未释然的表情,心中叹了一口气。
“封建观念的入心入脑之深,远超我的想象。哪怕是高历本这样的人,依然深陷四书五经的框架里,一身的腱子肉也遮不住骨子里旧文人的腐朽之气。”
“来人,通知刘县丞,还有二堂、六房主事,明天一早,起身高桥!”
“喏。”
...
高桥乡。
秦淮领着除了顾主簿之外的丹徒各官吏、小厮,二十多人浩浩荡荡,纵马经驿路来到此处。
提前到达的小厮,携一老者,在镇口等待。
“秦县令,我是高桥乡的耆老李方济。诸位官家一路辛苦,可前往驿站歇息一番。”
“耆老,我等来此处,只为高桥砖窑而来,就不歇息了,烦请耆老带路。”
“砖窑?”李方济听到此处,颇感诧异,只是想到自己乡里的情况,还是硬着头皮说:
“还是请您稍息,容老儿去收拾一番,妥当之后再来请您,如何?”
“既是参观,当看实情。现在就去吧!”
秦淮说完,直接下了马,见老者欲言又止,笑了笑,出声安慰道:
“耆老不必担心,今日只看实情,不管如何,都不会牵罪于任何人。只管放心领路即可!”
见秦淮如此坚持,李方济也不好再推脱,领着二十几人往乡南边走去。
县丞刘传之缓了缓脚步,悄悄离秦淮远了一点,用胳膊拱了拱高历本,小声说道:
“高县尉,这是搞哪一出?”
“高桥砖窑咋了?烧出金子了?”
高历本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
刘传之刚想说话,就听到前方一道声音传来:
“到了!”
他连忙看向前方,只见在这座乡镇的边缘,矗立着一处外表颇为破败的砖窑,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破碎的砖块和陶片。
整个窑洞只有一处还有烟气冒出,寥寥几个人穿梭其中。
刘传之见状,快步走到了前面,怒声道:
“你这砖窑,何至于破败如此?是官雇还是民雇?”
所谓官雇,指的是整个产业都是官家的,这些工人就是雇佣过来干活,工资微薄,可以免除部分税赋。
而民雇,指的是砖窑由私人建设,走的是烧砖卖砖的从商路子。
听到县丞的斥问,李方济明显有些惶恐,不安地说道:
“最开始是官雇,后来因为牙匠们不够,改为了民雇。”
“既是民雇,为何荒废至此?”
李方济刚准备回话,突然想到了什么,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仅仅吐出几个字:
“经营不善。”
秦淮看着里面还在忙碌的几个人影,说道:
“耆老,让牙匠们停了工,都唤过来休息一下。”
不一会儿,几个光着上半身、皮肤黝黑的枯瘦汉子,就集中到了砖窑的门口,看着这些着官衣、牵骏马的大人物,全都是低头不语,看都不敢看一眼。
独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眼睛不时地好奇张望。
“小郎君,你叫什么名字?”
“八娃。”
“你学烧砖多久了?跟谁学的?”
“一年,就跟着我阿爹和哥哥们。”
八娃指了指身边的几位。
原来是一个家里的人。
“看来你们的烧砖技术很差呀,这里都快倒闭了。”
秦淮指了指这已经濒临荒废的园子,调侃道。
少年八娃一把推开想要拦着他回话的人,急切道:
“谁说我们技术差,我阿爹给长安烧过砖,莲花纹都会烧。
要不是烧一块就被抢一块,我们怎么会倒闭?”
“哦?这么说是有人抢你们的砖喽,谁抢的?”
耆老李方济顿时咳嗽了一声,想要拦住八娃回话,却被秦淮喝止了。
八娃指了指秦淮身后,大声答道:
“就穿这种衣服的人!”
秦淮往身后看去,几个身着统一黄色圆领袍衫的衙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甚是慌张。
高历本赶紧回道:
“秦县令,我的手下不可能做这种事情。”
“高县尉莫要紧张,你的人品我是信得过的,只不过,你能保证我丹徒县每一个里正、坊正,都不会干这种事吗?”
高历本想了想,摇了摇头。
秦淮没有继续说下去,也没想要查是哪些人抢了民雇砖窑的砖,害得他们无以为继。
他其实对这种情况早已知晓。
最近,他一直在思考手工业的发展。
从‘官雇’到‘民雇’,看似给了手工业者更大的自由度,本质上还是官家没有钱去经营手工业。
但是用砖的需求是不会减少的,所以开放民雇之后,所谓的官家,便以减少莫须有的徭役为由,光明正大的抢过来用,分文不给。
这就导致这个时期的手工业,囿于小作坊,难有发展。
他前两天特意发函给几个邻县,说要考察一下砖瓦窑,除了想要立一个‘重视手工业’的荒诞人设,为自己接下来投身大关铺垫之外,也是真的想看看其他地方的手工业情况。
结果毫不意外的全部拒绝了他的参观。
可见,各地情况基本一样。
...
耆老李方济看到这些官家神色颇为难看,心道闯了大祸,连忙领着众人跪了下来,说道:
“秦县令,小儿口言无状,冲撞了官家,还请您大人大量,莫要与他们一般见识。”
秦淮看着跪在地上的几人,脸上枯瘦见骨,无一丝血色,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站起来。
“八娃,你们家是不是已经没了田地?”
“是的。”八娃以为闯了祸,抹着眼泪说道。
“何以为生?”
“我们自己去山里捡点柴,挖点黏土,偷摸烧几块砖,换点米吃。”
秦淮上前摸了摸他的头,带点宠溺地说道:
“想不想换个地方烧砖?有大米饭吃,还能给你娶个亲。”
八娃眼睛一亮,说道:
“想,只是,我哥哥们都还没娶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