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老秦头的叹息，秦达却依旧转头撇嘴。
不管会不会在今天倒大霉，接下来的时代对于老秦头来说都有些不公平。
半大老头口中的过些年，可是整整十五年！
这老头一直干到九八年实在干不动了，才离开的双林矿。
那时的老秦头已经年近七十。
离开煤矿不久这老头就悄没声的没了，不是因为职业病也不是因为老年病。
秦达猜测就是因为离开双林矿后，老头的心气儿没了。
随着运煤小火车慢慢加速。
老秦头的唠叨也被淹没在风声里。
靠坐在煤斗里，秦达很熟练的从兜里掏出两块医用三角巾，一块递给老秦头，一块捂在了自己嘴上。
这也是宋成、秦茂业两兄弟为矿上职工谋的福利。
部队上过期处理的医疗包中的三角巾、还有矿下作业用的防毒面罩，别的煤矿可没有。
三角巾平常使用。
防毒面罩下矿的时候必须佩戴。
不管双林煤矿的效益如何，矿上职工却少有因肺癌而死的。
父子俩坐在煤斗子里接的班，算是夜班跟白班之间的衔接。
这辆运煤车回到矿上后，会换上一趟只能容两人对坐的小车厢，运送双林矿跟两个林场的工人。
那才是正经的通勤车，而且矿上的通勤车也兼着林场的通勤车。
该省的省，该花的花，就是双林矿的作风。
红砖家属区近些年刚刚投入使用，算是双林煤矿跟附近两个林场一起打造的集中居住区。
这也算是秦老大、宋老二兄弟给双林煤矿子弟留下的余荫。
与煤矿扩大生产需要大量资金不同，林场的投入相对低一些，工作岗位可以随生产规模而扩大。
秉着兄弟单位相互合作的原则。
双林矿书记宋成早在煤矿开采之初，就开始跟附近的两个林场密切合作。
因此在双林县这一块，秦茂业、宋成、王五七三兄弟还是相当有面的。
要不是老秦头拖累。
即便被设计了矿难，秦茂业跟宋成兄弟也可以从双林矿全身而退，而且换个地方可能还会被提一提。
时代在变，人如果不变，谈不上什么被时代淘汰，只是吃不上时代的红利。
事情做对了却亏待了自己，就是老秦头这代人的遗憾。
时代的变化，就表现在家属区老秦头要摆平孙家寡妇，需要许诺部分财物。
也表现在一大清早起来接班的双林矿工人，除了偶尔的几个，并没多少人主动跟老秦头打招呼。
离着秦茂业近的，‘哼哈’一下就算是打招呼，远一些的借着没睡醒就这么混过去了。
如果是秦茂业的那帮老兄弟。
这时候的老秦头就会双手一压，不让人打招呼。
现在呢，招手怕是也没几个会围上来。
人心野了，不是有了苗头就直接坍塌。
而是需要一个过程。
现在的双林煤矿就处于这个过程的开端。
八三年虽说是个不错的年份，但也开始有了光鲜亮丽之分，当然也有了生活富足与否的差距。
而一生认干的老秦头却没有这种觉悟。
他心里依旧想带着一帮老兄弟的接班人干出一番事业来。
可这些事业这些经验，今天之后就要便宜矿长白福先那老小子了。
父子俩带着一身煤灰下了小火车。
秦茂业拉住秦达嘱咐道：“作业面要爆破，一会儿下去跟紧了别掉队。”
这对秦达而言，就是父亲的温情一面了，只可惜这种时候不多。
更多的时候，他要面对的都是竖眉立眼的秦老大。
他做了坏事才挨揍的原则，对老秦头来说并不是太好使，有些时候人家里找上门，秦达也免不了因为出手重了而挨揍。
对此，秦达也没什么太好的解决办法，无非两个字‘硬扛’。
“嗯！矿上这套活我门儿清”，应了老秦头一声，用柳条帽压住鸡窝头。
秦达没有老爹秦茂业眼中的坚毅，微眯的双眼里有的只是寒光。
在值班室领了黑色的电瓶头灯。
秦达跟着老爹再次坐上了矿车，只是巷道里的矿车没有车头，用的是卷扬机牵引。
双林特种煤矿是长焰煤跟气煤伴生矿，属于浅层煤矿，开采难度不大。
虽说双林矿只是钢铁口的小煤矿，但主要供应的却是系统外的化工企业，因此煤矿的效益不错。
凭着不错的效益。
宋成、秦茂业两兄弟，除了三角巾、防毒面罩之外，在不违反原则的前提下，也着实为工友们谋了不少福利。
有老三王五七在武装部的关系，以及三兄弟在部队上的关系。
双林矿自打从筹备开始，职工们就没有衣物鞋帽跟吃喝上的烦恼。
虽说穿的都是旧军装，吃的都是粗粮。
但这在持续十几年时间的洪流期，却是许多人难以企及的好日子。
一路来到井下。
早起的工人们开始跟夜班工人交班，为接下来的爆破清场。
秦达也跟着老爹秦茂业到了需要爆破的作业面。
“秦大爷，你怎么来了？”
现在这年月还没有井下的矿长责任制。
按照其他矿的规矩，老秦头这个副矿长即便上了早班，也应该坐在办公室里。
但双林矿不是其他矿，爆破之前秦茂业必然在场，因此，爆破技术员于成栋的诧异就很有问题了。
“于三哥，你这话问的不对劲啊？”
爆破技术员于成栋一开口，秦达就抓了他的话茬。
这一问，就让家里行三的于成栋失手掉了发爆器。
“你特么……”
不等老秦头因为他的无端找茬而发怒，秦达先一步抓住了于成栋的衣领，‘啪啪’就是两撇子。
就因为一句话挨了秦达正反两个大嘴巴子，于成栋也火了。
可他刚要还手就只觉脚下一拌，然后一阵眼花缭乱，再挣扎时，却已经躺在了巷道上。
“王八犊子，你是不是破坏生产了？”
“走！上去！当着咱矿那些哥们弟兄的面，说说你都干啥了？”
秦达虽说没有于成栋炸矿的证据。
但这年月，大嘴巴子就是大记忆恢复术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
如果刚刚的两撇子不够。
接下来，一起下矿的哥们兄弟会有更多的巴掌、撇子，教会于老三说实话。
虽说秦茂业、宋成这类矿一代还在。
虽说煤矿职工现在也是很好的工作之一。
但挖煤这活计可并不是什么好营生。
像秦达、于成栋这些小辈们开始下矿一样。
随着老职工们纷纷解甲，双林煤矿已经渐渐成为二代们的天下。
这也是老秦头渐渐失去人心的原因之一。
本待阻止小儿子的秦茂业一看爆破技术员于成栋的反应，就知道小儿子那两撇子，于家三小子挨的不冤。
阴沉着脸跟在拉拉拽拽的两人身后，秦茂业除了深深一叹，也没了别的法子。
如果老于家三小子只是偷偷摸摸弄些工具材料，这事儿就跟王家那俩小子性质一样，最多罚点钱。
没有继续为于成栋解围，秦茂业也是想借用小儿子的手，警告一下矿上的其他小子，不要尽占公家便宜。
就这样，秦达一路拖着于成栋到了工具点。
几声吆喝之后，接夜班的工友们也围了过来。
“王八犊子，说！你是怎么破坏生产的？”
“现在不说，待会儿查出来，你也不用去保卫科了，直接给你送县公安局！”
“现在外边在严打，破坏生产足够你个王八犊子吃铜了！”
人围了上来，秦达高声怒喝，也不用上其他手段，只是轻轻一诈，听到‘吃铜’二字的于成栋就全撂了。
“秦大爷，我不是人！”
“新来的林技术员找的我，白矿长答应给我两千块钱，还答应给我们夫妻调钢厂去，我才答应他们多打眼儿、多装药的啊……”
于成栋一招，迎接他的可就不是巴掌撇子了，而是一双双打着红色胶皮补丁的大水靴。
作业面爆破的时候多装药会有什么后果，秦达口中双林矿的哥们弟兄再清楚不过了。
没有拿着板锨、洋镐招呼于成栋，也就是因为秦茂业这个副矿长在场。
揍于成栋一顿可不是秦达的目的。
双手一划拉将围着圈踢的二代们推开。
一顿巴掌、撇子将几个情绪失控的工友打醒。
挨了打想要还手的，也被秦达一人一撇子打老实了。
煤矿工人这职业虽说活不好，但工资福利都不错。
加上秦老大、宋老二兄弟也确实办实事。
因此双林矿的职工子弟虽说乌泱泱的，但都没正经过过苦日子。
老秦头指望一帮子家境不错、吃喝不愁的二代，跟他和他的老兄弟们一样认干下死力，就是他对时代的认知出了偏差。
秦达伸手镇住众人，然后吆喝几声，带人重新勘察了一遍现场。
除了作业面上的爆破点，于成栋也指出了爆破采空区积水巷道的爆破点。
指出现场的铁证之后，于成栋还供出了在技术室等消息的同伙，新来的大学生技术员林奇峰。
于成栋嘴里不闲着，本想平息事端的秦茂业就被接班的矿工裹挟着出井，一路来到了井上的技术室。
这事儿如果放在秦茂业同辈人的身上，多半要边生产边查案。
但放在二代们身上，有热闹看谁还去管生产？
一群人闹哄哄的围了技术室，也惊动了昨晚值班的煤矿书记宋成。
秦达也没等这位二叔出面，直接就闯进了技术室。
“杂草的，我说你一个大学生怎么颠颠的来了穷山沟？”
“没曾想你个王八犊子谋的是咱们的双林矿！”
“林技术员，白福先、于成栋的事发了……”
进屋开口说懵技术员林奇峰后，秦达还是如之前对付于成栋一样。
‘啪啪’就是两个嘴巴。
不等他反应，便薅住脖领将这小逼崽子拽出了技术室。
“三小子，小林是大学生，你别动手！”
还不知道前因后果的宋成，见林奇峰嘴角溢血，赶忙上来说和。
小林技术员可是双林矿来的第一位大学生！
从书记宋成，到副矿长秦茂业，再到矿上的老兄弟们，对他可是宝贝的不得了。
提起林奇峰都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在秦茂业、宋成等老煤炭看来，矿上能被分配大学生，就是系统内对双林矿的肯定。
这对他们来说就是荣誉，他们自然而然的会尽可能保护林奇峰这个大学生技术员。
“二叔，这小子伙同白福先爆破采空区积水巷道破坏生产！”
“这可是枪毙的罪过，没个大脑袋顶雷，你保不住他！”
大声说出林奇峰即将面对的结局，秦达也不犹豫，拖着他就奔保卫科而去。
同来的工友跟矿上的哥们兄弟，见过于成栋脸上的巴掌印，又见过林奇峰脸上的巴掌印。
有些人刚刚还切身实地的体验过大撇子的威力。
有了震慑，他们就不自觉的给秦达让出了一条路。
经秦达之手送出的赤红巴掌印，可比什么秦老大、宋老二的面子大多了。
在场的小年轻，谁不是这么一撇子一撇子被抽打着长大的？
这秦大撇子一个人就成立了家属区的民兵巡逻队。
在矿上正经上班的双林矿二代还好些。
不上班的那些二代混小子、盲流子，谁没挨过秦五子的大撇子？
没有秦傻子家的秦大撇子镇着家属区。
听说隔壁两个林场的其他家属区，就有几个混小子直接被县公安抓走了。
“不……”
“不要……”
“宋书记，你听我说……”
“水淹作业区是白福先让我干的，他看上了厂里准备买设备的那笔储备金……”
听林奇峰提到‘买设备的那笔储备金’。
宋成、秦茂业的脸色顿时变的黑如锅底。
秦达也就知道了白福先的发家之路。
弄不好这笔钱，就是那老小子买下双林矿的本钱。
而爆破技术员于成栋他老婆沈丹正是双林矿的会计。
这么一勾连，事情的大致脉络也就有了。
于成栋夫妻不知什么原因将双林矿的老底卖给了白福先。
有了大学生技术员林奇峰出谋划策，针对宋老二、秦老大的阴谋，也就在今天准备执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