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玄在回京之后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便是在东市和他的亲朋好友们大摆筵席,不管是国子监的学生还是路过的平民百姓,都可以从他那儿得到一杯酒水。
那股子就算是老了也依旧放荡不羁的名士之风,当真是油然而生。
他做的第二件事情,便是替那些护送他回京的百余名河西军精锐铁骑向朝廷索要赏赐,让朝廷给那些骑兵封赏。
据说当年王翦奉命带着秦军灭楚之前,曾经接连不断地派出使者向秦王索要各种赏赐,为的就是让秦王彻底信任自己;或许在李敬玄看来,他现在的种种行为同样是在给自己营造出一条条退路。
武安也确信李敬玄的所作所为必然有其深意,毕竟抛开他在河西的那几场败仗不谈,李敬玄先前在朝中可是能稳坐宰辅之位的,满朝文武全都是他的朋友和人脉,手段不会差到哪儿去。
朝堂,而且是初唐时期的朝堂。
政治上的厮杀充满了从玄武门里流淌出的血腥味儿,所以人们无所谓谁在朝堂上的声音更大,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总会有最后一种方法可选。
老臣们在昭陵前痛哭流涕,而更年轻的那些只会聚集在玄武门前,等着亲自去问出一个是非对错。
李敬玄看着那个站在朝堂上掷地有声的青年,心里忽然有些恍惚,他觉得如果在河西被刺杀的人不是自己,或许自己也会觉得这个匹夫配得上唐人的勇武,而且足够有趣。
自己甚至会在同情之余,选择帮他一把。
但现在被刺杀的人正是自己,所以这朝堂上,究竟是谁会因为同情而去帮助这个武夫?
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是天子。
天子看向那个青年,眼里流露出的神情让李敬玄立刻回忆起了以前的某些时候,可皇帝是不会轻易失态的,除非他自己需要让其他人看到他的态度。
“将士们为了大唐的一土一地战死边关,现在却有人拿他们的死,来跟朕讨价还价?”
天子的眼眶红了,他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吐出。
“天下百姓,将他们的父亲、兄弟、儿子......交给朕,那朕便是他们的儿子兄弟父亲,朕如果信了某些人的话,我如何对得起那些将士,如何对得起太宗文皇帝留给朕的子民!”
当武安说话的时候,他是在栽赃,但皇帝说话的时候,后者的话就是陈述。
李敬玄嗫嚅了一下嘴唇,不仅是他,整个朝堂上都重新安静下来,大臣们像是大热天立在枯田里的一根根枯苗,耷拉着脑袋,毫无动静。
他们心里是不服的,但他们不敢,因为当今天子在多少年前刚即位的时候,就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不是一个可以广开言路的帝王。
当年太宗文皇帝留下来辅佐天子的赵国公长孙无忌,他甚至还是天子的亲舅舅,可是,他后来的下场如何?
一朝天子一朝臣,
而在本朝,“魏征”是活不长久的。
当天子这么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是在逼着站在这儿的文武百官做出选择,他不需要也不会容忍有谁来犯颜直谏。
李敬玄沉默片刻,缓缓摘下官帽,直接对着那张龙案跪伏下来。
“臣有罪。”
他的眼底满是苦涩。
是了,自己早就该记住,当今天子是不会同情任何人的,更不会顾念旧情。
如果他突然表现出了某些态度,那就意味着他要的东西更多。
......
“今日早朝,你说的那句话很好,朕很喜欢。”
天子看着跪坐在台阶下的青年,眼里不由得流露出一丝欣赏。
“天下人,自当忠于大唐,忠于朕。”
而对于他们来说,忠诚本身就是最好的奖励。
只有自私的人会特别喜欢听到这种话,但天子表现得很慷慨,他开口道:“朕从皇后那里听说,她有一个很有才干的晚辈,朕已经老了,太子和你这样的后起之秀,都是大唐的将来。
朕多病,汝等,当......勉励之。”
“陛下万岁长青,小人惶恐。”
天子立刻纠正道:
“你已经是五品都尉,见朕,自当称臣。”
“臣记住了。”
“很好。”
殿内恢复安静,武安虽然能感觉到上方的男人在不紧不慢的观察自己,但他心里很平静,甚至在想着离开这里之后,要不要再去跟自己亲爱的姑母表个忠心。
当今这个时代,确实会有很多人因为天子的一句褒奖,而去慷慨捐躯赴死。
可现在自己手里的那点权力来自于哪里,武安记的清清楚楚。
而且,如果说李敬玄是害死自己那些同袍的罪魁祸首,那究其根源,究竟是谁在明知道李敬玄不通兵事的前提下,还把他往河西派的?
见底下那名青年真就是安安稳稳坐在那儿,天子终于再度开口道:
“李敬玄的这件事,朕会给出一个交代。”
旁边的几名宦官听到这话,有人微不可察的动了一下,心里早已经满是惊骇。
作为皇帝,他的一言一行都是要被记下来的,包括他今日说的这些带有极强倾向的话。
“呵呵......民间富贵人家在年关将近的时候,都会杀猪宰羊庆祝来年。”
天子发出一声轻笑,有些自嘲道:
“而朝廷临近年关,竟然一下子倒了三个宰相,难道真的是朕太过昏庸,硬生生在朝堂上养出了三头猪?”
“陛下没错。”
武安抬起头,声音渐高:“是陛下一次又一次太过仁慈,让他们忘了自己的本分!”
“臣武安四岁便没了父亲,家母抚养臣至六岁时病死,临终前告诉臣说,君即尔父......其实,全天下黎庶,皆如臣一般,视天子如父,是为君父!
可喜的是,当今君父,亦视天下子民为己出,全天下父子相得,才有当今大唐的蒸蒸日上!”
“呼......”
听到武安的这几句话,天子的眼里终于露出几分动容,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今日只是打算收尾的谈话,竟然也能有这般惊喜。
这样的话被史官记到小本本上,那才是正儿八经的“功绩”!
“你......继续说。”
见武安不说话了,天子欣喜的提醒道。
“你告诉朕,先前郝处俊薛震一案,除了他们两人,究竟还有谁在其中捣鬼。”
郝处俊和薛震两位当国大臣一日之内同时死在狱中,使得朝野上下震动,但他们毕竟已经死了。
哪怕是猪,这时候也能清楚看出来,天子的目标只剩下一个。
可是武安跪坐在那儿,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脑海里倒映出自己当初第一次抄检郝府时,自己在郝府外面碰到的那个青年人。
他自称名叫“王勃”。
他的身边带着他的妹妹。
王勃是当今太子李贤的潜邸旧臣。
那个妹妹的道号是“太平”。
那个青年人,则是在替当时已经被下狱的郝处俊奔走。
也正是因为这个青年人的态度,才使得朝中很多大臣在这次风波里毫不犹豫地站出来,甚至是冒着没看清当今天子态度的风险,直接开始站队。
“回陛下的话,”
武安沉声道:
“臣当初在搜查郝府的时候,曾被太子当面训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