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长安城都知道那武安是何等莽夫,但本宫没想到,他居然能这么莽。”
天后从上官婉儿手里接过一支簪子插入发髻,语气里看似是责备,实则带着笑意。
自从那个文吏离开国公府之后,武安索要李公族谱的事情就传遍了全城——李公不计前嫌甘愿和解,匹夫大放厥词毫无悔意。
武安的名声本就不好:天后党羽、武氏凶犬、残害忠良,暴虐百姓。
“外头的那些话哪里说的是他,分明是在暗斥本宫网罗党羽,纵容族中子弟为虐。”
天后站起身,环佩叮当,一袭紫色华服将威仪和柔美融合的极好,她开始缓步向殿外走去,上官婉儿立刻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早朝。
龙案后方,同时端坐着天子和天后,群臣在下山呼万岁,各自出列陈奏事情。
最后的压轴,自然是身着紫色官袍的李敬玄出列,上奏河西战事。
李敬玄在朝中被人赞为“国士之风”,昨日一整天与朋友痛饮狂欢,今日居然能稳稳站在朝堂上,令人不得不佩服其涵养。
但令人有些意外的是,他根本没有替薛震和郝处俊上疏,而是自始至终都在陈奏战事。
“自去岁吐蕃背盟,犯大唐疆土,天子以大军托付,臣以忠贞相报;十八万将士,大举貔貅,血战一载.......”
李敬玄红了眼眶,对着两人高声道:
“此战吐蕃败退撤军,我大唐虽胜,亦有无数儿郎血洒沙场,臣请陛下降诏,抚恤战死将士。”
闻言,天子顿时皱眉。
开战,而且是国战,动用的不只是河西本地驻军以及后续征募的十多万军队,更多的消耗来自于规模庞大的辅兵和民夫队伍,每一日的钱粮消耗都是天文数字。
今年好歹是有了个“大捷”,明面上吐蕃也派人跟着李敬玄来长安要求和谈。
史官就算是清楚这里面的蹊跷,最多利用春秋笔法阴阳两句,但还是会在史书上记下这一刻:
......是岁吐蕃犯边,帝下诏征兵,使李敬玄将兵十八万战于青海,再败而胜,是岁吐蕃遣使入长安请和。
吐蕃使者,这时候就在殿外等候,只要李敬玄陈奏事情完毕,天子有了回答,前者就能顺势进来拜见大唐皇帝,呈递吐蕃国书。
所有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听着,片刻后,天子淡然道:
“战报,兵部早就给朕呈递上来了,朕看过,知道将士们血染沙场之苦,但大总管说这些话之前,朕还听其他人说了一些话,所以,朕现在很疑惑。”
有几个大臣忘了殿中礼仪,愕然抬头看过去,立刻被旁边的几名御史记下了小动作。
但更多的大臣根本不在乎事后的问题,很多人打起精神,连忙仔细听着。
雍容华贵的天后漠然坐着,在她身侧,天子站起身,居高临下的俯瞰着底下的臣子们。
“朕并非怀疑大总管的话,只是,朕真的很怀疑,朕修道多年,为国家为朝廷为天下百姓祈福,到头来究竟得到了什么,为什么朕这般苦心,朕的臣子,却连一句真话都没有。”
他的语气很平静,可几乎是瞬间,朝堂上包括几名原本是坐着的紫衣宰相,全都站起身,对着那名身着龙袍的中年男人,以及他身边坐着的女人,躬身拱手。
“臣有罪。”
“臣有罪。”
看着这些瞬间转变为惶恐状态的臣子们,中年男人笑了,缓缓吐出几个字。
“朕,惶恐。”
“朕很害怕,如果有哪一日你们不再骗朕了,是不是因为到了那时候,朕对你们来说已经没用了?”
朝堂上仿佛飘起一阵彻骨寒风,不少身子骨老弱的臣子,居然有几个当场就跪倒在地,更有甚者直接晕了过去。
天子叹息一声,很多大臣的身子再度一颤。
“来,宣折冲都尉武安入殿,你们来听听,他是怎么说的。”
武安,这个名字在群臣心中并不陌生。
如果说天后之前秘密把这个匹夫召入长安,试图替他开罪,这是大家完全可以接受的事情。
但接下来,这条疯狗居然一日之内同时咬死了两位当朝宰辅,这事情未免过于骇然听闻了。
但最让人心寒的是,接下来朝中百官对此人群起而攻之没有半点效果,这人竟然还能活蹦乱跳到今天?
在禁军的带领下,一袭青色官袍缓步踏入殿中,不少大臣转头看向他,眼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寒意。
武安心里很清楚,这倒不是各位“大人们”养气功夫太差,而是对于自己这个小小的都尉,人家确实没放在眼里。
李敬玄已经回朝,而且就站在他们面前,权衡利弊之下,是个人都知道这时候要站在谁那边。
哪怕是天子这时候态度似乎有些模糊不清,但他们觉得,应该是另有原因。
李敬玄当年可是天子的书房伴读,这份情面,是根本抹不掉的。
“臣武安,拜见陛下。”
“武子镇,你来告诉朕和诸位大臣,河西的战况究竟如何?”
李敬玄听到这话,瞳孔一缩,有些难以置信的抬头看向天子。
天子猛地一挥长袖。
“有朕,来给你做主,不管是什么事,你给朕说出来。”
“臣离开河西之前,主帅李敬玄接连错失战机,以至于敌酋大军掩杀之际,李敬玄手足无措,致使六军败绩,死伤无数,最终困守承风岭。
丙寅夜,臣本营主将黑齿常之于军中募敢死之士,臣与同乡数十人应募,连同黑齿常之手下五百余人,趁夜袭营,血战一夜,焚灭吐蕃连营,蹶其将主,斩其旌旗,大军之围方解!”
李敬玄冷冷听着他的话,见武安并没有在这其中添油加醋,不由有些愕然,心想着难不成这厮实际上是同意和解了?
天子也皱起眉头,冷冷询问道:
“可是朕听说,有人在边关蓄意克扣将士的钱粮和抚恤,包括先前袭营有功的五百余将士里面,也有战死将士的抚恤被扣住不发,可有此事?”
“陛下,”
武安抬头看向龙案后的男人,高声道:“臣觉得,这些将士根本不需要那些抚恤!”
喊声仿佛又一次惊醒了整座大殿,大臣们不顾礼仪,面面相觑,包括李敬玄在内,都全然是一副懵逼到极点的样子。
这厮,难道是真的在替我说话?
很多人都怀疑自己这一刻在做梦——极力想要掩饰自己过失的李敬玄在替将士们索要奖赏,而曾经口口声声说要报仇的匹夫,现在却说那些和他一同血战至死的将士不需要?
而天子脸上更是露出怒容。
“将士们是奉朕之命,在河西死战到底,武都尉,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说这种话!”
“如果你今日再说不出让朕满意的话,那你就可以下去了。”
“臣在告退之前只需要说一句话。”
武安缓缓站直身子,这一刻,他身上穿的仿佛不是青色官袍,而是一身涂满鲜血的甲胄。
他似乎又站在了当日大火冲天的营寨之中,身边同袍死尽,唯有腰间流血的头颅和背在身上的大唐旌旗,提醒着他该往哪儿走。
“他们对陛下的忠诚不需要奖励,忠诚本身,就是陛下最好的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