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骑司扩充成千骑司的消息并没有大范围流传,只是宫中居然出了一道诏令,要求长安十二卫府兵选拔精锐冲入宫中禁军。
外界人或许觉得这是宫内禁军的人手又不够用了,更何况临近年关,宫内上下事情太多,往外多要些人手也是正常的事情。
原本百骑司就有百余精锐甲士,现在一下子扩充了将近五倍,武安这个所谓的折冲都尉,也勉强算是有了与官职相配的兵权。
十二月,天降大雪,路有积冰。
武安顺路去大理寺取口供,过会儿要送到宫内给天后过目。
官衙内,依旧是狄仁杰见了他,请他喝杯热茶再走。
“大理寺内积压的案件越来越多,大多是劫掠杀人抢粮之案,有时候一整日都要判杀人。”
狄仁杰饮了一口热茶,忍不住叹息一声。
武安问道:“朝廷为什么不放粮赈灾?”
“朝廷的粮食,自然有它的用处。”
“可我听说,昨夜洮河道大总管李敬玄回京,数十名亲朋好友为他买下东市酒坊,行人但凡称贺大捷,便送一杯酒水。”
青年语气冰冷:“这么多酒水,要用多少粮食才能酿出来?”
听到对方的话,狄仁杰脸上的云淡风轻骤然消失,有些疑惑道:“你今日去东市了,还是其他人去东市跟你说的?”
“河西大捷,长安满城欢喜,这有什么听不到的?”
“你的消息未免也太过灵通了些。”
今早东市才开始送酒,现在不过是中午,狄仁杰也是才从其他同僚那里听说,现在武安居然直接当面说了出来。
狄仁杰放下疑心,再度叹了口气:
“听说洛阳那儿的上阳宫已经快要建成,要么是今年年底,要么就是明年年初,天子与天后必然出关东行,巡幸东都。”
“那关中一带的饥荒,就不管了?”
“把你话里的意思收一收,要是对其他人这么说,你是要死的。”
狄仁杰警告了一句,认真道:“在其任,做其事,你若是没那个能力去管,就不要教其他人去管。”
“下官受教了。”
狄仁杰放下茶杯,站起身来到窗户旁边,负手而立,武安跟着走过去,站在他身侧。
“你比起武承嗣武三思那几个武氏纨绔子弟,已经好出太多。”
狄仁杰头也不回的补充道:
“但如果你不是天后的侄儿,不管是本官还是其他人,都绝对不会高看你哪怕一眼。
你若是太过善良,那便是一条懦犬,若是凶狠,也不过是恶犬,说来说去,都是任人驱使的命。”
这话说的未免也太伤人了些,武安挑挑眉头。
“有个家世出身,确实是极好的事。”狄仁杰继续道。
“这不是好事。”
狄仁杰回过头,有些意外道:“光是家世二字,抵得上你半辈子辛苦拼搏,为什么不是好事?”
“因为天底下,没有家世的人才是大多数。”
“但你也是有家世的,你的家世就是天后娘娘的亲眷,你为什么要共情那些没有家世的人?”
武安迎着狄仁杰的目光,只是平静道:
“我本河西一武夫。”
狄仁杰没有说话,眼里却有笑意渐生。
武安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狄仁杰又不紧不慢地回到桌案后坐下,头也不抬。
“你该回去了。”
......
李敬玄回长安的消息瞬间传遍全城,翌日,天子下诏命其入宫面谈,据说君臣相得。
是日,有数十名大族子弟包揽长安东市酒坊,称为李公大捷所贺,所以今日东市之内酒水的花销他们全包,又有百余文人同时进诗,其乐融融。
“青海一战全溃,承风岭顿兵不前,两万前军粮秣尽丧,困守连营......现在不过是侥幸杀了几千个贼奴,他便赶紧回朝,打算把身上的虱子给挠掉?”
黑齿常之抓起酒杯仰头饮尽,随即重重放下。
辛辣的酒水,冲的他眼神发红。
“贤弟,我曾经是百济人,承风岭夜袭血战一场,跟着我到大唐来的家族子弟战死四名,同乡亲信死伤十多人,亲兵战死过百!
现在这承风岭的承字,反倒成了他李敬玄乘风而上的乘风岭!”
武安替他倒满酒水,缓缓道:
“兄长何须生气,我本来以为他会在河西多呆一年,现在他急着回来,我们应该高兴才是,到时候,和他拼个性命又不是难事。”
黑齿常之苦笑一声,抬着醉眼打量面前的青年。
“我......当年也是你这般。”
当年,百济国破灭。
苏定方等大唐将帅领着唐军连破三国,只有百济郡将黑齿常之等极少数人领着残兵边走边打,到最后甚至又积攒起数万兵力,意图和唐军决战,最终眼见复国无望,才不得不解兵投降。
“国家亡了,我却替敌国效死,将士死了,我还不能替他们讨还公道。”
黑齿常之嘿然冷笑起来,抬手叩着桌案。
“你觉得对不起那些为你死战殿后的同袍兄弟,而我,又何尝不是对不起那些跟着我冲入敌营的部下!”
黑齿常之和武安之间,有一个只有他们知道的秘密。
在军中招募敢死之士,趁夜袭营,这事情,其实是提前上报过的,黑齿常之后来也因此得到了一批甲胄和精锐。
“我们抓到那个吐蕃将军时,我还记得李敬玄派来的人要我们守在原地,等李敬玄再派人过来接收。”
这样一来,袭营的大半功劳,自然就顺理成章地被李敬玄划拉过去。
黑齿常之吐着酒气,有些快意道:
“当时那些贼奴疯了一样冲过来,从四面八方围拢,你当时一刀剁了他那个亲信的狗头,又一刀剁了那个吐蕃将军,李敬玄吃了个哑巴亏,只能用卡饷钱的小手段恶心我们。
现在看来,什么狗屁宰辅,不也就是个心思狭隘的文犬。”
正说话的时候,忽然有人在外面轻叩书房的门,唤道:“郎君,有客来了。”
“谁?”
“那人自称,是洮河道大总管李公帐下文吏,希望见见郎君。”
武安和面前的黑齿常之对视一眼,嗯了一声。
“见。”
书房内的酒味太大,儒生打扮的男人一进来就掩住鼻子,仿佛嫌弃的不行,仅仅是站在门口。
屋内,两个男人都同时抬头看向他。
一瞬间,仿佛屋外的寒风陡然大了许多,疯狂的往人骨髓里钻。
文吏打了个寒颤,有些不自然地躬身施礼。
“请问,哪位是武都尉?”
“我。”
武安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重新拿起酒壶倒酒,先给黑齿常之满上。
“在下是李公的门客,今日,特来替李公邀请,请武都尉今夜去教坊司一醉方休。”
“这不好吧?”
武安晃着手里的酒杯,淡淡道:“我射过李公一箭,他反倒是请我去教坊司玩,这是什么意思?”
“相逢一醉忘恩仇,李公为人豁然大方,知道武都尉也只是一时愤怒。”
男人拱手,侃侃而谈道:
“昔日汉时有李敢因私仇报复卫青,卫青却能替他隐匿罪过,此乃是宽宏大量之意,现如今,李公亦是做此想,知道武都尉是军中勇武之士,现如今更是天后宗亲,同朝为官,自当合力报效朝廷。
些许私人仇恨,李公不在意,武都尉也不会太揪着不放吧?”
武安没有说话,文吏又开口道:
“先前承风岭一役中战死的将士,李公愿意代为向兵部以及三省上疏,皆请赐三倍犒赏,抚恤其家眷。
武都尉先前所立军功极多,李公亦愿意上疏向朝廷荐贤,武都尉依旧可以回河西屯驻,再过两年封个镇将,也不成问题。”
外头的寒风,从文吏身侧呼呼刮入。
屋内暖炉的气息消散了许多,只有热好的酒水入口,才能带来一丝温暖。
桌案旁边,黑齿常之不语,只是提起酒壶,替武安满了一杯,两人虚敬一杯,同时饮下。
见他们对自己的话毫无反应,文吏的脸色终于难看起来。
舌根压了压酒水,喉咙里一阵辛辣,武安放下酒杯,平静道:
“这礼物,我不敢收,我只要一样东西。”
文吏抬起头,连忙道:“武都尉但有所请,李公自然是无所不允。”
武安看向他,一字一句道:
“我要李敬玄的族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