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说的是李敬玄这种大族出身的当朝公卿。
如同郝处俊薛震那些人一样,能多次出入李敬玄府上的,基本上都是和他同等地位的人,如果忽然有一个身份低下的人可以出入其中,那自然是大有蹊跷。
但究竟要怎么查,这也是个难题。
“咕嘟嘟......”
清冽的茶汤被倒入碗中,一双纤细却粗糙的手捧起茶碗,将其恭恭敬敬地放在武安面前。
跪坐在武安面前侍奉饮茶的并不是府上那两个侍妾,而是一个身着素色绫袄的少女,肩头罩着一袭羊皮裘衣,穿的厚实,却能看出身材过分纤弱。
当日武安逛街的时候遇到这个女乞儿的时候,她缩在角落里都快要冻死了。
武安将她捡回家,又让人请郎中过来看视,倒也没什么脏病或是恶疾,只是手脚满是冻疮,虚的像刚出生的小猫,可怜巴巴。
现在梳洗干净,穿着正常服饰,看起来倒也白净清纯。
下人和府内的管事都有些不理解,以自家郎君这条件,不说是要多多国色天香的女子来伺候,就算是出钱买几个干干净净的小娘子回来当婢子也是绰绰有余。
他们只能将这理解为某种“雅趣”。
“主人,”
少女开口道:“府上那两名侍妾,昨夜偷偷在后院小门那儿往外递东西,似乎是几张纸。”
“嗯。”
武安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他早就知道府上这俩可以任凭自己把玩的女人有猫腻,八成是天后安排的人,不过自己现在没有动她们的必要。
少女跪坐在他面前,见武安瞥了一眼砚台,立刻抬起手攥住墨条,开始磨墨。
这几日她显然已经熟悉了自家主人的一些习惯,而且学得很快,知道怎么迎合。
“主人今日要出门吗?”
她将砚台放好,又在旁边装满冷水的铜盆里洗干净手,继续跪坐在武安身侧。
“我有个事情要问你。”
武安没有回答,而是缓缓道:“你当日所在的那块地方,大概有多少像你一样的?”
少女眼里有些讶然,但还是认真想了想。
“约莫数十人吧。”
“这么少?”武安有些诧异,那地方人流量很大,说难听点,养活更多的乞丐不是问题。
少女看了他一眼,声音低了几分:
“回主人的话,天太冷,就算是有吃的,也容易冻死人,再者......那些乞儿之间,也会互相厮打抢东西,下手比清街的官差们更狠。”
这方面,官府基本上是不管的,彼此就算是再多内斗打死一些人,官府反而求之不得,因为这反而降低了治安压力。
不是说他们不懂得不团结。
偌大一座长安城,很难想象底层到底藏了多少污垢,大小帮派鱼龙混杂,但也都是一些红着眼睛熬死命的穷苦人,各有各的规矩,团体之间的小义气是有的。
但再大一些的“义气”,就算是有人有这个心思,也很快就会被官府察觉,派差役狠狠扑灭。
这些乞儿,大多是京畿和陇右一带的流民亡户,所以哪怕是长安城里的平民百姓也极为厌恶他们,甚至会主动向官府检举。
从这些乞儿之间获取消息,并不是什么稀罕事,稍微有点脑子的官府差役都会主动发展一些“线人”,至于说狄仁杰那种层次的官员,必然能直接联系到一些头目,把持着高效的消息渠道。
武安默默转动着心思,这时候,少女低垂着头,轻声道:“奴以前也是长安良家女,适逢饥荒卖了祖产还族人的债,爷娘仰药毙命,奴苟活了下来,不到一月便流落街头,每三五日得些残羹,侥幸不死。
若非郎君搭救,奴......”
“我知道你是良家女。”
武安写着字,头也不抬道:“长得白净,身上没病,当时却快要饿死冻死在一堆乞儿中间,身上还有厮打后的伤口。”
就算是以他前世的职业也很清楚,女乞丐就像是路边的野猫一样,是很容易怀孕的。
在古代这时候,尤甚。
少女眼里开始蒙上一层水雾,用湿漉漉的眼睛盯着对方,觉得自家郎君当真是通情达理且温柔。
武安放下笔,手放在少女凑过来的小脑袋上,轻轻揉了揉。
“所以你要记住,是谁给你饭吃,是谁让你穿上暖和的衣服,是谁让你......又活得像个人一样。”
他的手停住,捧起少女的脸庞。
“给我记住了,好不好?”
......
“武都尉吩咐下来的话,要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里。”
张武抬手缓缓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目光里倒映出数十名壮硕大汉的身影。
这些人都是百骑司所属兵卒,虽然今日身上没有甲胄,仅仅是腰间佩刀,但各自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冰冷煞气,仍然让人望而生畏。
他们或坐或立,彼此间沉默不语,桌上烛光摇曳,照出一道道巨大的身影映在墙上,如同怪兽。
在窗外,寒风咆哮着路过,送来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
张武看着这些手下,心里安定了几分,皱眉思索着今夜要办的事情。
他和梁信等人这几日一直领着手下探查李敬玄的府邸和几处私宅,详细记录了大量的信息,现在便是动手逐一抓人审问的时候。
其实要的也不是什么明确罪证,最后就算是捕风捉影,也能汇聚成满满一盆脏水,泼在李敬玄身上。
这几日,张武领着人手已经扫荡了好几个小帮派,今夜便是最后一个。
根据消息,这个小帮派里有几个人,据说和朝廷的某些大人物有联系,其中便有李敬玄府上的人。
丰安坊,东街,某处角落里。
一道道黑色的身影出现在夜幕中,但除了张武和他的手下之外,还有一些衣着简朴的汉子也从漆黑的角落里跟了出来,手里握着锋利的短兵。
有人会被迎面而来的风势碾碎,自然也有人想要顺势乘风而上。
如果说永宁坊里的国公府算是地段极好毫无缺点的宅子,那么丰安坊里的这座小宅院则是可以被称之为“物美价廉且安静,适合养生”,反正卖房的人完全可以睁着眼睛说瞎话。
这座小宅院的主人法号惠安,据说是附近寺院里面负责收贷的僧人,膘肥体壮颇有福相,据说有三寸不烂之舌,能让几位女香主舍身布施。
他的几名同伴让他出面买下这座小宅院,几个人时不时都会在这儿住一阵子,各有各的勾当。
砰!
外面开始砸门的时候,惠安慌忙推开了怀里的女人,也不怕冷,摸着一件单衣便翻窗跳了出去,轻手轻脚地落在外面地上,动作无比熟练。
官府也不可能在这大晚上的时候出公差抓人啊。
难道是有人想要趁夜色黑吃黑?
他心头泛起疑惑。
这时候,一道道呵斥声和喊叫声从外面的院落里传来,惠安听的清清楚楚,里面有自己同伴的哀嚎声,片刻后便又传来垂死挣扎的声音,他凝神听了片刻,竟然又听到对方交谈的声音。
几句之内,惠安便听出,似乎是一个叫武都尉的人,正下令清剿这儿。
不管了,得逃走!
惠安连滚带爬,通过一扇隐蔽的小门逃出宅院,下一刻便来到外面街上,往日最害怕招惹到衙门差人的他,这时候却迫不及待地四处寻找巡街金吾卫的身影。
为了方便随时随地逃走,他的小宅院坐落在坊的边缘位置,只要翻过一道墙,便是坊外的大街。
在他身后的宅院里,已经彻底没了动静,惠安不禁生出一股极大的恐惧,来不及兔死狐悲,就看见街道另一头亮起了许多火光。
但下一刻,在他身后开始响起动静,惠安居然在此刻爆发出极强的动力,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便看到一幕足以成为他余生梦魇的一幕。
一名大汉从黑夜中缓步走出,手里提着两颗晃晃悠悠的人头,鲜血,正顺着脖颈的截断面一滴滴浇在冰冷的地面上,氤氲出热气。
在他身侧,正不断地有黑影走出,风雪在他们身边凄厉哀嚎,仿佛是才死去的那些亡魂被迫跟在他们身边。
大汉冷漠的目光扫了过来,惠安打了个寒颤,三步并作两步慌忙窜逃出去,在他眼里开始倒映出一名名金吾卫甲士的身影。
“什么人!”
“站住,宵禁时候当街行走,拿下!”
“救命,救命啊......小人是良民,后面有人要杀人!”
“怎么回事?”
一名身着甲胄的青年从人群中走出,惠安判断出他是这群金吾卫的首领,当即跪在地上哭喊道:
“小僧是附近寺庙出家的僧人,今夜受施主邀请来她家里做一场水露法事,没想到方才有强人入家中,杀了施主和小僧的同伴......”
他似乎已经吓昏了头,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目光不受控制地飘着。
“不要慌。”
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继而在那名金吾卫军官的身侧,出现了一名样貌英武的黑衣青年。
他蹲在惠安面前,轻声道:“说仔细点,到底怎么回事。”
惠安看见对方的面容,心里颇有些安慰,犹豫了一下,当即道:“小僧也不知道究竟为何,小僧只听见那些强人一边杀人,一边说着是什么武都尉教他们这么做的,小僧......”
“哦,武都尉。”
黑衣青年嗯了一声,饶有兴致地追问道:“你还听见了什么?”
“小僧......小僧临逃走的时候,还看见那些强人抓住了那个女施主,强迫她取出积蓄多年的金子。”
如果在后世,惠安的行为属于在关键时候能洗白多少黑钱就洗白多少,他知道被金吾卫逮到之后,有些事很难遮掩住,但如果能骗过他们,自己依旧是那个人畜无害的俊美和尚。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自己回去之后,一定多给佛祖抄几千遍经卷。
“哦,竟有此事么。”
那一整队金吾卫士卒,都已经开始在原地列阵预备,更是有人取出军弩,开始瞄准前方死寂的夜幕。
看到这一幕,惠安有些心有余悸的想着:自己至少活下来了。
“放心,你没事了。”
惠安感激的看了一眼那个黑衣青年。
自己遇到好人了啊。
下一刻,他忽然听到了什么动静,有些惊恐的回过头。
脚步声开始响起,在他们的注视下,一道道身影从黑夜中列队出现,很多人身上都带着大片的血迹,沾粘在身上,其中为首者腰间更是悬着几颗头颅,兀自嗔目张嘴,仿佛还在哀嚎。
“就......就是他们!”
惠安的一身白肉在寒风中战栗起来,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冻的厉害,他抱住旁边黑衣青年的大腿,慌忙道:“贵人救我!”
“就是他们,他们就是那些贼子!”惠安发出了正义的声音!
“放心......”
黑衣青年拍了拍他的光头,脸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抹笑容,仿佛胸有成竹。
惠安原本略有些安定的心思,接下来却像是打桩一般,猛然夯到了最深处。
他本以为会看到官府差人和强盗的正义火拼;
但下一刻,
那名腰间悬着几颗头的大汉居然走了过来!
那些金吾卫居然没有半点阻拦的意思!
大汉来到他们面前,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秃驴,随即对着那名黑衣青年恭恭敬敬道:
“禀告都尉,下官特来请罪,兄弟们动手有些慢,被走漏了一个。”
都......尉?
惠安心里的那股不妙的感觉,开始越来越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