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居然在朝堂之上,赦免魏逆余党,此诚不智也……”
及第楼内,吴伟业大声痛斥,对于皇帝将朝中诸多官员赦免一事,显然不是很认同。
及第楼内,不乏有一些士子冷眼看着这一幕。
因为他们之中不少人,也是朝廷诸多官员的亲眷。
但此刻他们无法反驳。
因为他们的亲眷如今纷纷告诫他们要谨言慎行,不可乱出风头,否则一旦被人捏住了把柄,便不好收场。
而这吴伟业前番在搬倒曹思诚的过程中,出力甚多,如今魏逆又已倒台。是故,这吴伟业如今在这京城之中,可谓是名噪一时。
故而,其一发话,便能带动诸多士子。
此外,其还是张溥之得意门生,那张溥在江南之地,名望颇重。
此刻若是得罪了这吴伟业,说不得便是同时开罪二人。
届时,南北士林之中,恐不能相容。
“吴兄,慎言呐。”陈于泰见如此情形,忍不住提醒道。
“陈兄,尔何故也因此惧怕?”吴伟业脸上露出一抹大义凛然之色,道:“吾辈士子,所读乃圣贤之书,与那阉党势不两立,今见阉党蒙蔽圣听,祸国殃民,诸君为何不发一言呐?”
“照你所说,如今天下凋敝至此,民不聊生,西南动乱,辽东战事不顺,皆因阉党之故?”刘之纶冷声开口。
“自是如此,朝中若是得东林君子辅弼,则风气自是为之一清,无阉党祸国,那辽东奴酋,不过跳梁小丑,焉能祸患至此……”
“哈哈哈!”
刘之纶站起身来,哈哈大笑,道:“吴兄所言,吾岂能不知?”
“想先帝即位之初,也是东林君子众正盈朝,然于辽东奴酋,先败于浑河,再败于辽阳,后又败于广宁,以致辽东局势,日益崩环。”
“今汝竟敢夸口,言那辽东奴酋不过一跳梁小丑,此番东林君子秉政,欲平辽东,平至京师乎?”
“你……”
“我如何?尔不知军国大事,竟在此夸夸其谈……”
刘之纶冷冷一笑,后面还有话语未曾说出,只是那眼中轻蔑之意,已是跃然纸上。
若非看在陈于泰的面子上,方才,他的言语还要再激烈三分。
只是如此,吴伟业顿时就讥愤道:“汝何故涨那辽东奴酋志气,灭自家威风……”
“朝中阉党若除,若再启用袁元素(崇焕),则辽东必可计日以平……”
“建奴去岁大败于宁锦,老奴更是被一炮轰死,今年又败于宁远,两番皆因袁元素之故,今若用他,辽东何忧?”
“宁锦之战,觉华岛被焚为白地,数十万石军粮毁于一旦,宁远之战,不过夏至,建奴所部不堪炎热,主动退去,此两战,汝竟也以为胜?”
“若为胜,则斩获几何?”
“且此二战,乃魏逆篡国乱政之时,汝以为胜,难道欲算一份功劳给魏逆么?”
吴伟业闻言,却是淡漠道:“正是因为魏逆乱政之故,此二战才斩获不丰,彼时若东林君子在朝,辽东之事,早已定矣。”
听到这话,刘之纶冷笑一声,道:“我却是忘了,吴兄今日已为袁氏西席矣,难怪为袁元素说话……”
“汝何故辱我?”
“吾虽为袁氏西席,然何言不公?”
“倒是汝,缘何三番两次,为阉党说话?”
“汝欲攀附阉党乎?”
刘之纶顿时轻蔑一笑,道:“众士子当面,皆知,吾刘之纶与阉党素无交往。昔魏逆如日中天之时,某尚且不曾攀附,汝缘何以为,今魏逆倾覆,我反倒要前去攀附?试问天下有如此不智之人么?”
“汝左右言之,不过党争私利,不值一提。”
“何为私利?”吴伟业怒目圆睁,道:“阉党祸国乱政,人所共识,今陛下糊涂,对于阉党大加宽宥,吾等士子蒙国家恩养,岂能坐视不理?”
“谁言陛下糊涂?”门外,一士子走了进来,扫视众人,高声开口。
“原来是罗兄,许久不见。”陈于泰交友广阔,见来人认识,立即拱手上前。
罗国华见是陈于泰,脸上神色稍缓,亦是抱拳还了一礼。
二人落座,陈于泰当即问道:“罗兄,国子监课业繁多,规矩又严,今日兄怎么来此?”
罗国华却是并未回答,反而站起身来,双臂微张道:“陈兄,我这身新衣如何?”
陈于泰此时见了不免笑了笑,京城之中,身穿绫罗绸缎者,不计其数。
他因为家中姻亲之故,所见奢华之辈,数不胜数。
而罗国华这一身衣着,于他本身家境而言,或许已经算得上一件不错的衣裳。
但对于陈于泰而言,却并未被他瞧在眼中,心中虽是这般想着,口中却道:“这身衣服……嗯……甚好。”
一旁的吴伟业方才被其质问,心中自是不满,此刻只是略微瞥了一眼,就道:“此不过寻常衣物,何足夸耀乎?”
闻言,罗国华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当即高声道:“汝见识浅薄,不识我身上之物,吾这身衣裳,乃当今陛下亲赐,岂能与寻常衣物相提并论?”
“啊?”陈于泰三人脸上顿时露出震惊之色。
“此言当真?”吴伟业此刻亦是瞪着双眼问道。
“罗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请快快赐教。”陈于泰急忙开口询问。
罗国华轻呷一口酒,随后缓缓开口道:“汝等不知,前些时日陛下亲临国子监,视察国子监诸生,与吾等探讨读书道理……”
罗国华微微低下头颅,神秘道:“我当时与陛下,只不过十五步的距离。”
话语虽低,但三人皆是听的清清楚楚。
“当今陛下如何?”刘之纶急忙开口询问。
罗国华脸上顿时露出一抹崇敬之色,道:“吾以为,当今陛下,乃当世圣君也,虽古之圣王,亦莫过于此。”
看到罗国华这般神态,三人脸上皆是露出一抹迟疑之色。
陈于泰不由开口道:“罗兄,此言偏颇了罢?”
“汝莫非因身上之衣物,才如此开口?”吴伟业脸上露出怀疑之色。
罗国华却是轻蔑一瞥,随后看向陈于泰道:“陈兄,汝何故与此人相交?”
“方才此人话语我可都听了,此人狂悖,数次诽谤圣上,非国之忠良也。”
“你……”
吴伟业听了这话,当即拍案而起,却被陈于泰一把拽住,随后道:“吴兄,罗兄,汝二人不要吵了。”
“罗兄,陛下去了国子监,与汝说了些什么?”刘之纶在一旁亦是被勾起兴致。
闻言,罗国华立即正色道:“当日陛下亲临国子监,与吾等同席而坐,陛下言及昔日他未曾登临帝位之时,在潜邸读书情景。”
“言道,吾辈士子,当为天下,为百姓读书。”
“彩。”听了这话,陈于泰脸上不免露出振奋之色。
“陛下此言有理啊!”刘之纶深表赞同,这句话,可是说到了他们心坎上。
罗国华话语却是未曾停顿,继续开口道:“陛下还说,他继位以来,每日战战兢兢,见我大明百姓饱受饥寒困顿之苦,常常思索其中根由。”
“便是因为自神宗皇帝以来,朝野上下,皆重驭世之术,而轻经世之道。”
“所以,魏逆才有机可趁,篡权乱政。而陛下继位以来,除魏逆,重数术,屡开恩科,设农稷官,便是因为欲选拔经世能臣,重整朝纲。”
“重驭世之术,轻经世之道……”刘之纶,陈于泰二人反复咀嚼,越发觉得这其中含义大为深奥。
若是仔细想来,岂不是说的透彻?
若是将一切黑锅都扣在魏逆身上,那魏逆得势也不过三四年工夫,如何能有这般本事?
归根结底,还是皇帝和朝中大臣们一味争斗,忽视了百姓。
上上下下,都忙着争权夺利,哪里顾得了百姓的死活?所以才危如累卵,国势日益颓靡……
“单以这番话来看,陛下,确为明君矣。”刘之纶不禁感叹。
“何止?”陈于泰此刻才有些恍然大悟,道:“陛下继位以来,诛杀魏逆,又开启恩科,还增设了农稷官,吾原先还不知其中深意,今日听罗兄一言,方才明白其中深意啊!”
“吴兄,汝委实错了。”陈于泰此刻才出言道:“朝局如此,岂能全是阉党之故?”
“若是听从汝言,一夕之间,将魏逆所涉及之人,全部斩杀,此番京城,必是血流成河,且魏逆昔日之时,如日中天,上上下下,有几人不逢迎魏逆?”
“若是全都株连,只怕满朝公卿,剩不下几人了罢。”
刘之纶此刻亦是冷哼一声,道:“吴兄,你莫要忘了,汝今为袁氏西席。昔日,魏逆过寿,袁氏亦是给魏逆赠送万两黄金以此相贺,袁元素亦是上奏朝廷,为魏逆修筑生祠。若细论起来,这袁氏,岂非魏逆余党?”
“还有,吾闻,从魏逆府中,抄家抄出一块奇石,乃是取自太湖,乃苏州官员士绅费尽心机搜寻……”
“吴兄,你虽与东林关系莫逆,可若是追究到底,将汝指为魏逆余党,有何不可?”
听了这话,吴伟业顿时气急,可他一时之间,也无法反驳。
毕竟,刘之纶这话说的没错。
昔年,魏逆鼎盛之时,权倾朝野,这从朝廷到地方,给魏忠贤捧臭脚的人太多了!
这互相攀咬,谁能不被拖下水?
“刘兄这话说的在理。”陈于泰此刻低声道:“汝等不知,当日朝会之时,满朝公卿互相指斥,扭打在一起,朝堂之上,可是无人能够幸免……”
“什么?竟有这回事?”三人脸上齐齐露出震惊之色。
这瓜可是够大的。
陈于泰详细诉说一番后,道:“今日来看,陛下这是为了稳固朝中大局,烧毁了奏章,就是希望朝臣之间能够不生嫌隙,同为朝廷效力,陛下此举,意味深远呐!”
“不止如此,陛下在国子监,还曾说过,说要与吾等士子共治天下,若非圣君,焉能如此?”罗国华满脸崇敬之色。
一时之间,连一旁听到的士子眼中都闪烁着惊讶之色:“此言当真?”
“吾岂敢假传圣言?汝若不信,尽可寻国子监生问之,看看某方才是否诓骗汝等……”
“哎呀呀,若如此说来,当今陛下,确为不世明君啊!”
“陛下欲与诸士子共治天下,岂是糊涂之人?吴兄,你方才所言,错啦!”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要吴兄你能痛改前非,陛下胸怀大度,必是不会与汝计较的……”
“汝等……”吴伟业此刻不禁有些气急,怒道:“吾所言,诛杀魏逆余党,有何错处?”
“哪里来的那些许多魏逆余党,莫要在此骇人听闻了!”一旁有士子忍了许久,见已有人出头,当即开口。
刘之纶亦是沉声开口道:“吾从陛下之言,吾等士子本就应该多研究些经世之道,整日惦记着诛杀这个,诛杀那个,此非正途也。”
“刘兄这话说的妙极。”此刻,茅元仪忽的出现在店中。
“在下茅元仪,见过诸君。”茅元仪面对众多士子,行了一礼,颇具大家风范。
无数士子眼中顿时露出一抹激动之色。
在士林之中,茅元仪的声名广为流传,其才华及文学造诣亦是颇高,收获了不少士子之心。
加之,其曾经纳杨宛、王微为妾,这就更是士子之中的楷模了。
无数士子,皆奉茅元仪为偶像。
此刻,及第楼内,当即就有士子发出邀请,道:“吾素闻茅兄大才,一直无缘得见,今日能否有幸和茅兄共饮……”
茅元仪当即婉拒,道:“非在下不愿,实是因为有要务在身。”
茅元仪来到刘之纶面前,开口道:“刘兄,今日吾是为汝而来。”
“为我?”刘之纶脸上露出震惊之色。
“刘兄大才,前番吾已经见识过了。”
“茅兄有何赐教?”
“吾蒙陛下看重,被任为军机赞画,奉命将辽东及京畿之地险关要隘,逐一绘制成图,制成沙盘,吾闻,刘兄素喜边事,颇有造诣,不若刘兄前来助我一臂之力?”
“这……”刘之纶不免有些犹豫。
“刘兄可是因为科考之故?”茅元仪隐隐猜中了刘之纶的心思,道:“刘兄,科考,本也是希望一朝高中,能为朝廷效力,为百姓谋福。”
“今良机已至,缘何踌躇不前?”
“若要官位,某这就进宫与陛下诉说,将这军机赞画之职让与刘兄,吾只盼刘兄能与吾一同为国建功……”
“刘兄,刘兄……”
刘之纶眼中露出挣扎之色,良久,他终于下定决心。
他站起身来,望着茅元仪,郑重一拜,道:“蒙公不弃,愿以余生,为公牛马走,能为公之大业略效绵薄,是某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