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恒放下手中奏章,轻声道:“孙传庭到京了?”
“已经到京三日,只是陛下一直未曾得空召见他。”王承恩恭声回禀,道:“这三日,孙传庭和其弟子冯容皆是在京城周围乡野走动,似乎是在探察民情。”
“难得我大明还有这样的官员,愿意深入民间,与百姓为伍。”刘恒此刻也是颇感欣慰,当即道:“召他入宫。”
一个时辰后,孙传庭来到乾清宫中。
刚进去,便听到一阵奇特的韵律,配合着一首《诗经》中的歌谣。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
“三岁贯女,莫我肯德。”
“……”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
“三岁贯女,莫我肯劳。”
“……”
如此韵律,配合着独特的唱腔,孙传庭第一次听闻,倒也觉得新奇。
而这歌谣,与他一路走来的心境,却很是契合。
一时之间,哪怕是还未见面,孙传庭都觉得,这位新即位的皇帝,该是一位明君。
“臣孙传庭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孙传庭跪地叩首,声音洪亮厚重。
“爱卿请起。”
温润如玉的嗓音落入孙传庭耳中,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
“卿自代州而来,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刘恒望着孙传庭,仔细打量着。
眼前之人身高八尺,魁梧有力,面容刚毅,的确不凡,更加上他来自代州,刘恒更是不免增添几分亲切之感。
他八岁之时,便成为代王,前往代地就藩。少年时光,都是在代国度过,他这一生,都和代国,和代地的百姓水乳交融在了一起。
哪怕来到这一千七百年后的大明,仍不能例外。
“臣蒙陛下召见,自是不敢耽搁,且臣在京已有几日,已是将养妥当。”
“陛下欲委派臣何事,臣必尽心竭力,以报陛下恩德。”
见孙传庭一板一眼,刘恒微微一笑,道:“卿且不急。”
“朕久在深宫之中,不知民间之事,闻卿在家赋闲两年,当对代地之事所知甚多,不妨对朕讲讲。”
对于现如今的代地,刘恒不免升起浓浓的好奇心。
而孙传庭见刘恒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也是微微放松,顺着刘恒的话语讲解起来。
一千七百年过去了,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代地与一千七百年前的汉时,有着显著的不同,当地的风土人情,都有着很大的变化,与刘恒记忆之中,不少地方都出现偏差。
不过也有一些相似的地方,仍旧保留下来。
而其中最相同的是,现如今的代地,仍是贫苦之地。
土地岁收不丰,民间百姓困顿,家无余财。
“爱卿,代地百姓过的如此贫苦,当地的父母官就没做些什么吗?代王身为皇亲国戚,总该为百姓做些事情吧?”
孙传庭话到嘴边,但想了想,仍是没有出口。
“爱卿有难言之隐?”看到孙传庭欲言又止,刘恒不免追问。
“臣有些话想说,但臣这些话不中听……”
“忠言逆耳,朕不会怪罪爱卿,卿且试言之。”
“启禀陛下,代地的父母官,臣以为,皆不称职。上上下下,贪墨横行,刮尽民脂民膏,且并非代地一地如此,臣一路走来,所见所闻,未闻有民风淳朴,官吏清正之衙署……”
“至于代王……”孙传庭眼中露出犹豫之色,可最终还是开口道:
“陛下,并非臣故意离间天家血脉,实是代王所为,比起官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纵容家奴,欺压百姓,凡敢稍有违逆者,打死打残,此尚且不足论。”
“代州良田,十有八九皆归代王府所有,代州百姓,实无立锥之地。去岁寒冬之时,冻死饿死无数,而王府内,纸醉金迷……”
“于民间,百姓对其……多有怨言。”
“彼也能为代王?”刘恒拳头紧握,于他而言,代王这样一个名头,放在这样一个货色身上,简直就是对他就是一种莫大的侮辱。
他知道,孙传庭当着他的面,话还说的好听了!
什么多有怨言?
实际上代州的百姓对这个代王,恐怕已经恨之入骨,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以解心中之恨了!
一个代王尚且如此,其他的藩王表现能有多好?
“此事,朕知矣。”将心中的怒火暂时压下,刘恒知道,现在还不是处理这些藩王的时候。
“孙卿,朕闻,昔年爱卿因为魏逆乱政之故,辞官归乡,如今。卿还以为,我大明如今上下,如此糜烂,罪魁祸首,仍是阉党么?”
未等孙传庭回答,刘恒就开口道:“朕以为不然。”
“自魏逆兴起至今,不过四年尔,何能乱我大明至如此境地?”
“且代地诸多官吏为阉党乎?代王为阉党乎?”
“朕除阉党,以此为始,实欲革除大明积弊,刷新吏治,爱卿可愿辅佐于朕?”
“固所愿也。”面对刘恒的召唤,孙传庭前所未有的坚定。
“善。”刘恒深吸一口气道:“朕闻,昔汉之时,郅都受命为济南太守,镇暴诛邪,擒杀地方诸多不法豪强,于是济南大治,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后担任中尉,因其执法严厉,不避皇亲权贵,时人皆号为“苍鹰”。”
“卿,可愿为我大明苍鹰?为朕识别朝中奸佞,嗅出不法勋贵,铲除国贼蠹虫……”
“此途,非一帆风顺,实荆棘遍地,非大智大勇者不可为,卿且慎思之。”这并非刘恒开玩笑,而是实际情况便是如此。
如今这个大明,早已经千疮百孔,如同一个将要倒塌的屋子。
更可怕的是,在这个屋子里面,还有无数的蛀虫和硕鼠,各方利益勾连,上下一体。
谁要是敢损害他们的利益,必然会招致血腥报复。
所以,围绕在刘恒身边的人,必须要绝对可靠。
如果连嘴上的忠诚都不愿意履行,那实际上的表现更不用看了。
孙传庭陷入了沉默之中,他清楚皇帝话语中的含义。
如果他选择答应,这意味着他将来会得罪无数人,可同样,也会拯救无数百姓。
曾经的他,面对魏忠贤篡权乱政,他无所作为,也无力改变这样的现状。是故,他只能选择辞官归乡。
而现在,皇帝愿意给他这样的权柄,关键在于他孙传庭自己,愿不愿意接受?
孙传庭拷问着自己的本心,许久,他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这是遵从本心的决定。
面对阉党乱政,他无力改变。
代州官吏上下贪墨横行,他无法阻止。
代王府纸醉金迷,城外却饿殍遍野,无数人被严寒吞噬,可他的话,没有人听。
现在,是时候做出改变了。
“善。”刘恒闻言轻点了点头,随即轻声开口道:“朕任命尔为顺天府府丞,清查京畿之地粮仓,为朕揪出硕鼠,还大明一片青天。”
“臣谢陛下。”
从给的任命之中,他感受到了皇帝浓浓的信任。
原先的郎中,不过是一个五品官,现如今,顺天府府丞不仅是正四品,更因为掌管京畿之地,显得尤为重要,非皇帝依赖之重臣,不可担任。
如此提拔,早已经超出普通的官场晋升。
“爱卿,且去罢。放手作为,只要卿不负朕,不管何时,朕都会力保爱卿。”
闻言,孙传庭几乎都要落泪,这是天子给他的许诺。
“秘密派人,暗中盯着,朝中有哪些大臣和孙传庭接触。”刘恒声音低沉,在孙传庭走后吩咐道。
身旁一人闻言,应诺一声,立即下去做出安排。
在得知周奎参与倒卖军粮之后,刘恒就知道这其中关联甚大,所以他一直在物色清查京畿周围粮仓的人选。
京畿粮仓事关重大,若遇变故,调不出粮来,到时候事情可就大条了!
是故,刘恒也在百般权衡,考量各种利弊,始终不敢轻易做出决断。
但清查粮仓,又势在必行。
如果连京城周围有多少粮食,刘恒都闹不清楚,那接下来该如何决策,又或者兴兵动武,调兵遣将都是子虚乌有。
哪怕知道所有的粮食都被盗卖干净了,也比现在一团迷雾好得多。
最终,刘恒决定,让孙传庭来做这件事。
本来孙传庭在朝中几乎没什么好友,可称得上孤臣。
在这样的情况下,孙传庭完全可以放开手脚去做事。
而在这期间,朝中大臣若是有谁欲和孙传庭攀附关系,那很显然,是不打自招了!
只需要顺藤摸瓜,详细探查,必是能有收获的。
而孙传庭未来如何,完全取决于他在此事中的表现。
如果他被朝中一些大臣拉拢,那只能说刘恒的信任终究是错付了!
这样的人,刘恒绝不会重用。
而如果孙传庭在这件事中尽心尽责,哪怕最终的结果不尽如人意,刘恒也认为,孙传庭有重用的价值。
这并非一个简单的清查粮仓贪腐的问题,而是一个站队问题。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这件事,就是刘恒为孙传庭设置的一道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