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初刻,在经历了一个多时辰的漫长商议后,知县时文彬对自己的心腹们分派了下一步的具体任务。
由裘德禄、江德泉两人代表县衙,于明日召薛氏家主薛平来县衙,对其严厉斥责,并责令他们拿出钱粮平息事端。
而宋草则和赵焕章一起,去抚慰四合村民众,争取让他们主动唤回那些外出举告之人。
所有事情商讨完已是深夜,宋草回到家中更来不及收拾自己,和衣在床上歪着睡了一夜,翌日清晨便来到县衙,先到皂班耳房中看了依旧在卧床的周寻。
原本宋草是想带着周寻一并前去,但周寻新旧伤叠加在一起,一时下不得床,因此宋草只得将事情简单告知了对方,然后找来王七,让对方帮忙把王七接走照料。
安置好周寻之后,宋草和赵焕章一道从官仓里面支应出几车粮食和药材,带着十几名衙役赶往四合村村民临时所在的荒村,以县衙的名义对这些担惊受怕了数日的村民们进行抚慰。
这些村民昨日夜间被皂班和壮班的衙役们围在村内,早已惊惶不安,眼看就要和壮班爆发冲突的时候,一阵烟尘从旷野上由远及近,正是担忧再生事端的宋草。
“王班头何在?左班头何在?”
宋草见双方已是持械对峙的局面,也顾不得下马,直接驰马来到双方对峙的中间,大声呼喊道
“押司唤俺何事?”
王坚从皂班队伍高声回应,而另一侧壮班的队伍中,班头左世迁也同样如此做出了回应。
宋草见两人皆做出了回应,这才松了一口气,但依旧没有急着下马,而是当众大声说明了来意。
“案子已经从查清,此处民众并非刁民,知县相公特差宋某和赵押司来此抚慰,请两位班头领着众兄弟们回衙休息。”
这话一出,正在对峙的村民和差役们都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刚才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也逐渐消散。
“果真如此?”
王坚闻言却多少有些怀疑。
“这事如何能作假,还请班头等待片刻,赵押司押运粮食药材稍后便至。”
宋草见气氛已经缓和,这才翻身下马,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
“俺如何敢怀疑押司之言,既然知县相公已有安排,俺等从命便是。”
王坚见宋草言之凿凿,却不敢不信,和左世迁一起,将皂班壮班的差役带离村口,但也未直接回返县衙,而是等到赵焕章到来之后,才放心离去。
宋草也不管他们,趁此时机,先将能说的事情和四合村之人简单说了说,那些村民听闻此事也是将信将疑,待到运送粮食和药材的马车来到村内,方才千恩万谢的磕了头,然后将药材和粮食从马车上卸下来,开始熬煮粥饭。
粮食的问题解决了,但四合村伤病人员的数量却远比宋草想象的要多,且这些村民并不懂得如何用药,宋草无奈,只得亲自骑马回了一趟城中,以官差的名义请了两个郎中来帮忙,一番忙碌折腾下来,已经是天色将晚。
“老弟实在太过心善。”
正值冬末初春的时节,荒村之中又没个遮蔽的去处,赵焕章在这里冻了半天早已不耐,对宋草的举动更是不以为然,待到宋草归来后便迫不及待的回了城中。
宋草却没有着急离去,一面指挥着身体情况尚好的人去伐树取柴,一面等着郎中为所有的伤病之人开完方用了药,这才回到了县城。
此时县衙之中众人早已散去,只有裘德禄尚在值房之中,见宋草归来如此之晚,也是颇为意外,两人闲聊几句,很快谈到了薛家的事情上。
出乎县衙所有人的意料,对薛家的敲打十分顺利,在裘德禄和江德泉两人在县衙中将薛平斥责之后,薛平很快便做出了妥协,在口头上答应退还部分四合村的税赋地租。
“看样子薛平这次也吓得不轻,日间十分痛快的答应了退还两年的赋税地租,晚间又亲自到了后堂来拜会知县相公。”
裘德禄含笑开口,今日他和薛平谈话之时,对方的态度始终恭谨谦卑,这让裘德禄十分受用。
毕竟对方是阳谷县五大望姓之一,而裘德禄再怎么也只是一个吏员,往日对话时最多也只能平起平坐,像这种当面斥责对方,对方还不得不奉承的事情是从未有过的。
裘德禄对薛家的态度感到惊讶,宋草却并不太惊讶。
最近几年阳谷县耕田每亩的均价要合到两贯半左右,要想买下五千亩地,差不多要一万三千贯。
虽然空手套白狼的把戏被戳破,但薛家即便是再花上两三千贯,只要能够顺利吃下这五千亩地,同样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相反,如果在已经给县衙惹下麻烦的情况下继续一毛不拔,不仅这五千亩可能会泡汤,更会触怒知县时文彬。
如此情况之下,薛家自然不会再头铁,痛快认账,然后拿出重礼谢罪才是最佳选择。
两人聊了一会儿,皆是困意上涌,宋草告辞离去。
接下来的两天,宋草依旧是每日都早早来到荒村,见村中缺少肉食,又让王七带着自家弟弟跑了一趟景阳冈,从姐夫何涣家中买来一些腌好的肉食煮在粥里,让伤病之人尽快恢复。
但就在宋草在荒村待着的这两日,情况却再度起了变化。
三日一次的点卯之后,裘德禄拉住了准备去荒村的宋草,一面说着话,一面将一张三十贯的便钱交到了他手上。
“拿着吧,这是时相公特地嘱咐,让我交予你的,算是对你的奖赏。”
“此外,薛家昨夜再度来了县衙拜访时相公,今晨相公召我前去,恩免了薛家的部分责罚,将原本退还三年的田租和赋税改为了一年。”
“多谢押司。”
宋草心中升腾起愤怒火焰,但却没有发作,平静的接过那张便钱,在班房内静思一阵后来到二堂求见时文彬。
“这几日你往日奔波,着实辛苦了。”
时文彬见到宋草后态度十分亲和。
“属下父子两代受相公恩典,自当为相公效犬马之劳。”
宋草依旧保持着躬身拱手的恭谨姿态,丝毫未见骄躁风气。
“四合村的情况如何了?”
时文彬对宋草的表现愈加满意,点了点头,问起了四合村的现状。
“所有村民基本已经安抚住了,几个外逃举告的也有了消息,只等薛家拿出应当退还和赔偿的钱粮,此事便可了结。”
宋草平静回道。
“这...,我倒是忘了还有几人在外未归的事情。”
时文彬闻言顿时一怔,这才想起了四合村还有几人流荡在外尚未回返,隐患尚未完全消除,但他已经收了薛家的重礼,不禁犯起了难。
“薛氏乃是阳谷望姓,历来薛平亦屡次来向我赔罪,我见其颇为心诚,有意宽免对薛氏部分责罚,只让他们退还一年的赋税地租,但四合村之事亦需稳妥处置,依你之见,应当如何收尾?”
因宋草前几日的出众表现,时文彬在稍稍犯难之后,竟然直接问起了宋草的意见。
“四合村能遇到恩相这般仁心父母官已是天大福气,便是返还的钱粮少些,想来也应知足。”
宋草先是顺着时文彬说了两句,见对方面露喜色的时候又突然改了口:
“但四合村与薛氏已是不共戴天之仇,若依原计策让四合村之人做薛家的佃户,将来难免再生祸端,不如让薛家拿出部分土地和官田交换,让四合村之人直接成为官佃,如此更为妥当。”
“将四合村之人与薛家分开倒是可以,但官佃三年便可申领田土,太便宜这些刁民了,此计不妥。”
时文彬听完之后,直接摇头否了这个建议。
阳谷县衙名下的官田有三万多亩,且都是上好的良田,想要官佃三年申领田土的人多的是,就连西门氏为首的五家望姓都对此垂涎三尺。
时文彬将官田看成了自己的钱袋子,自然不会舍得拿出来给四合村。
“恩相容禀,不如县衙出面寻一家妥当的大户将官田佃出,这家大户必然对恩相感恩戴德,届时便可趁机要求这家大户收四合村之人为佃户,此难题便可迎刃而解。”
宋草第一个方案被否决,却依旧不慌不忙,又提出一个新的建议。
“这倒是个好法子。”
时文彬立时来了兴趣。
这个方案能帮薛氏免去四合村这个大麻烦,薛平必然还有重礼送上。
而无论哪家望姓来佃官田,必然也会有重礼送上。
这样一来不仅解决了四合村的事情,自己还能再收两份重礼,无疑是最大受益者。
时文彬仔细思量一番,看向宋草的目光愈发满意,先夸赞了对方一番,然后又故意试探开口:
“此计既然由你所出,本县五家望姓中,除了薛氏,你可有推荐之选?”
“恩相垂问,属下不敢隐瞒,五姓之中,属下首推胡氏。”
宋草再度躬身一礼,然后在堂中坦然开口。
“为何?”
时文彬对此结果并不意外,但却故意问道。
“胡氏对属下有恩,胡忠乃家父至交,属下不能有恩不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