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草来到前堂之时,周寻的背部已经被打的血肉模糊,整个人趴伏在正堂外的青石地面上,连起身的力气也没了。
在他的身侧,几个皂班衙役持棍而立,气喘吁吁,显然方才使足了力气,而在几个衙役身后的前堂台阶上,赵焕章和王坚袖手而立,正在小声嘀咕商议。
“赵押司,王班头,听闻此人是来举告薛家?”
宋草只是瞥了一眼趴在地上呻吟的周寻,便直接来到来到赵焕章和王坚身旁。
两人见宋草跟着王七来到前堂,倒也不觉意外,毕竟宋草和王七刚刚从薛家归来,听闻有人举告薛家自然是要前来瞧一瞧的。
“确实如此,杀威棒已经打过了,此人依旧未改口,不知两位押司作何章程,是禀报县令相公,还是再打一遍杀威棒?”
王坚听后点了点头,回话的同时还用单掌做了个下压的动作,显然是下死手的意思。
虽说衙门熬过杀威棒便升堂问案的惯例在,但王坚这种老吏眼中,有的是漏洞可钻,比如杀威棒打多重,打几遍,都是他们惯用的手段。
而王坚如此说法,显然也是清楚这事根脚,故意赵焕章和宋草这两位衙前吏前表忠心。
宋草去薛家清丈带的便是王坚的手下,这事自然瞒他不住。
“宋押司何意?”
赵焕章显然是听出了王坚的意图,因此直接问起了宋草的意见。
“虽说衙门有打过杀威棒便升堂的惯例,但几位相公诸事繁忙,区区一桩争地小案,如何便能惊扰了几位相公,不妨我们三位先将事情问清楚让此人画了押,然后再将事情禀报相公如何?”
宋草稍稍沉吟,开口答道。
“这法子虽说稳妥,是不是会生出别的事端来?”
赵焕章没有想到宋草如此答复,闻言顿时皱起眉头。
“何必如此麻烦,我观此人身体并不健壮,只需再打一遍杀威棒,定然十死无生。”
王坚也跟着附和道。
“两位押司,此人所举告者乃是薛家,便是有麻烦也是薛家的事情,咱们却没有平白为薛家平事的道理。依小弟之见,不妨将事情问清楚了,若是相公无暇过问此事,便将此人打入隶舍先管着,总比稀里糊涂打死在堂前来的好些。”
宋草轻笑拱手道。
“这倒也是。”
赵焕章闻言也是心念一转,点头首肯。
王坚见两位衙前吏已经达成一致,自无他话,随即让几个衙役将周寻扶起,给他擦拭了伤口,又灌了一碗热汤,和赵焕章、宋草将其带到了皂班耳房之中,详细问了一番话。
片刻过后,赵焕章、宋草两人脸色极差的从耳房走出,而王坚也是铁青着脸庞,亲自守在了耳房门口,严禁任何人进入房中。
“竟然有人去郓州举告?那人所言是否有假?”
二堂之中,县令时文彬和县丞郭佑闽同时惊讶的站起身来,两人先后接过赵焕章手中那份画了押的供状,看完之后眉头紧皱。
“恩相,郭相公,如若薛家真的打死那四合村二十多人,有此血海深仇在,赴州举告薛家,并非不可能之事。”
赵焕章拱手开口道。
“属下前往马踏湖清丈之时,对薛家与那四合村争地的事情略有耳闻,想来此事可能为真。”
宋草抓住时机开口,让时文彬和郭佑闽两人更加相信了此事的真实性。
“这薛家争地便也罢了,连四合村缴纳三年的赋税和地租也不退还,还打死这么多人,的确有些过火了。”
“早知薛家玩这手空手套白狼的把戏,收他一千贯都不多!还有宋草,到底是年轻了些,连薛家的把戏都未能看穿!”
时文彬心中十分恼怒,不仅是因为四合村有人去了郓州举告,更是因为薛家空手套白狼得了五千亩淤田,而自己只收了四百贯的好处而气愤。
“禀恩相,郭相公,属下之见,当立刻知会哨卡上的乡兵提高警惕,并加派人手,多加巡视小径,避免那些刁民真到了郓州,惹下不必要的麻烦来!”
“至于这前来县衙击鼓鸣冤的保长周寻,不妨先留着一条性命,避免矛盾激化,以致不可回转。”
宋草再度出言,这番话说的有理有据,让正在愤怒之中的时文彬很快清醒过来。
事情已经出了,再怎么收拾薛家也是以后的事情了,应当快些加派人手去路卡堵截,避免四合村的人真的去了郓州。
毕竟郓州乃是京东西路漕司和仓司所在,路、州衙门众多,若是闹出事端,亦或者冲撞了贵人,就连自己也要吃瓜落!
“你方才所言甚是,你立刻去知会卢旺和曹景祥二人,让他们分别去水陆哨卡堵截,过关之人凡可疑者一律扣下,不得放跑一人!”
时文彬冲着宋草赞赏的点了点头,因为心急,甚至没注意赵焕章就在身侧,直接安排起了宋草。
而阳谷县通往郓州共有水旱两条大路,皆有哨卡。水路在莲花渡,旱路在布平集,因此时文彬直接将乡兵都头卢旺和快班头领曹景祥一起调用了,心急程度可见一斑。
时文彬如此安排,顿时让赵焕章有些吃醋,心中正不是滋味时,却听旁边的宋草没有直接应下,而是再度躬身拱手。
“县尊容禀,属下年轻资历浅,曹、卢二人又皆是经年老吏,若是属下前去传令,难免会有轻慢之心,赵押司久在衙前,德高望隆,由赵押司前去传令,属下再与赵押司分别跟随他们去往水陆哨卡盯着,必然妥当。”
这番话再度说在了堂中所有人的心坎上。
对于时文彬和郭佑闽来说,宋草提出的忧虑十分有道理,县衙老吏之中不乏对宋草补入衙前之事有非议者,万一真的因宋草轻慢了差事,岂非因小失大。
而对于赵焕章而言,宋草这些话更是说的他心中一热,对宋草话中的夸赞和推崇十分受用。
“既如此,你二人便辛苦一番,亲自在哨卡上盯着,待到晚间再来回禀!”
时文彬对宋草的建议照单全收,连言语也变得温和,甚至还用上了辛苦二字。
“请恩相放心,属下定然竭心尽力。”
赵焕章立刻拱手表态,宋草也紧跟其后,两人来到前堂,赵焕章直接出门上了马车,但宋草却先寻了王坚,让其去找郎中为周寻敷药治伤,又特地留下王七在前堂看顾,然后才出门登上马车。
“老弟倒是心善。”
赵焕章主动为宋草掀开了车厢布帘,笑意盈盈。
“我也是突发奇想,觉得这人活着或许还有些用处罢了。”
宋草故作谦和,不动声色的撇清了关系。
两人坐定后,马车立刻出发,先去了关押囚犯的隶舍寻到曹景祥,让其召集快班人员一齐到了城楼,将乡兵都头卢旺也寻到一起,开始分派任务。
“这桩差事乃是知县相公亲自吩咐下来的,曹班头带快班去莲花渡水路哨卡,卢都头带乡兵去四平集官道哨卡,我和宋押司跟着你二人一同前去,务必万分谨慎,不得放跑一人!”
赵焕章先当着卢旺和曹景祥将任务分派了,随后又特地将和宋草一起前往布平集的卢旺拉住,极为认真的叮嘱。
“宋押司乃是知县相公看重之人,你务必恭敬相待,若有怠慢,休怪俺不讲往日情面,亲自将你告到知县相公那里。”
卢旺先是一怔,心中虽然疑惑赵焕章为何如此看重宋草,但也没有迟疑,立刻露出满脸谦卑笑意,躬身拱手道。
“赵押司说笑了,宋老弟便是再年轻,也是衙前之人,俺只有敬着的份,如何敢怠慢?”
“多谢赵押司关怀,也请卢都头放心,咱们都是差役,宋某也不是什么娇贵之人,只要能将相公安排的差事完成,便是吃苦受累也心甘。”
宋草这番话说的极为得体,既回应了赵焕章的善意,又给了卢旺面子,三人又是一番客套后,乡兵和快班两支队伍在城门口分开。
卢旺和宋草带着三十个得力的乡兵乘坐六辆马车赶往布平集,而赵焕章则随着曹景祥到了城外码头更换快船,从水路赶往莲花渡。
此外,为了尽快通知到两个哨卡,两路还各自派出几人骑乘快马先行赶路。
申时三刻,在经历了一个时辰多的颠簸之后,宋草等人终于赶到了布平集,此时布平集果然已经抓住了几个试图蒙混过关和闯卡之人,并在得到了骑马差役通知后,进行了初步的审问。
“启禀都头,这两人便是那四合村之人,都是硬骨头,光哨棍便打断了七八根,这两人除了承认自己是四合村之人,其他的一概不说。”
值守布平集的乡兵什长见到卢旺等人赶到,忙不迭的邀起了功劳。
在他的身后,两个身影被五花大绑的捆在了木桩之上,均已被打的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宋草快步走到木桩前,见两个人始终低垂着脑袋,将手伸到对方鼻孔下挨个试了试。
两人均已没了鼻息,只有几滴猩红粘稠的血液,落在了宋草伸出的手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