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嘉靖帝刚继位,杨廷和与张太后等人联手施压,硬是要逼着他低头。
从第一次进宫选择的路线,到住的宫殿,无不带着政治算计。
嘉靖帝在母亲蒋太后的辅佐下,刚开始一再低头,一再妥协。
杨廷和和张太后等人却越发得寸进尺,一再施压。
这一切,终于激怒了骨子里傲气十足的嘉靖帝。
于是,借着大礼仪之事,君臣全面开战。
此刻,杨廷和坟头草三尺高了,他的儿子杨慎远在云南看大象。张太后的两个兄弟,一个死于狱中,一个被嘉靖帝处死。
嘉靖帝大获全胜。
代价是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格外重亲情的他,到了这等境地,越发感到孤寂。
唯有修道,才能让他找到几分慰藉。
睁开眼睛,嘉靖帝呼出一口气,绵长之极。
“陛下,可要用饭?”
嘉靖帝从下午打坐到了此刻,有些腹饥,“可。”
黄锦令人摆饭,“对了,严首辅先前来请见,奴说陛下在参悟大道,他等了一个时辰才走。”
“嗯!”
饭菜摆上来,嘉靖帝吃了几口,突然把筷子一丢。
清脆的声音吓了黄锦一跳,他看了烛光中的嘉靖帝一眼,那眉宇间,冷清寂寥。
“饱了。”
嘉靖帝起身走出去。
夜空中星光灿烂,月色绰约。
几个宫人在不远处低声说话,见到嘉靖帝的身影出现,赶紧闭嘴。
嘉靖帝回头,黄锦低头。
无人敢和他对视。
“这,便是帝王的威严吗?”嘉靖帝有些陌生,有些熟悉,心中突然觉得空荡荡的,没着没落。
“庆之今日做了什么?”
黄锦禀告道:“蒋公子今日去了卢氏。”
“何事?”
“卢氏今日有孙儿周岁,请了蒋公子。”
“说说。”嘉靖帝时常颠倒作息,白天睡觉,晚上修道,处置政事。连带着严嵩等人也只能跟着把作息打乱了。
此刻正是嘉靖帝最清醒敏锐的时候。
“刚开始卢氏对蒋公子颇为冷落,后来卢靖妃那里派人去了,随后卢伟前倨后恭,当着所有人的面赔罪。”
“那个女人说了什么?”
那个女人……想到卢靖妃自恃嘉靖帝宠爱,黄锦不禁暗自叹息,“卢靖妃令人说了那首诗的出处,另外,奴估摸着多半说了陛下看重蒋公子,这才令卢伟前倨后恭。”
嘉靖帝当然能算出这一切,可他懒得算。
“庆之如何应对的?”
黄锦不禁偷瞥了嘉靖帝一眼,看不出喜恶之意。
“蒋公子冷淡以对。”
嘉靖帝突然笑了起来。
黄锦见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不禁也跟着微笑。
主子心情好,大伙儿才有好处不是。
嘉靖帝止住笑,负手看着苍穹。
“这娃有朕的影子,不屑于和那些猴儿计较。”
……
第二日。
早饭是大饼卷菜,这是蒋庆之的安排。
“这能好吃吗?”孙重楼有些忧郁,看了窦珈蓝一眼。
窦珈蓝咬了一口,秀眉猛地一挑。
“如何?”孙重楼问道。
窦珈蓝又咬了一口。
“公子若是去做庖厨,怕是也能名满天下。”
蒋庆之吃了卷饼,随即带着人去了店铺。
“多少钱买的?”蒋庆之问。
“三百贯。”带路的内侍说道,“事儿就是奴操办的。”
他知晓嘉靖帝对蒋庆之的态度,故而示好。
蒋庆之走进店铺,丢下一句话,“最多两百贯。”
说完,身后噗通一声。
孙重楼回身,惊讶的道:“哎!少爷,他跪了。”
蒋庆之走进去,看了一眼店铺。
“奴有罪,奴这便把钱退回去。”
内侍浑身颤栗。
孙重楼惊呼,“你贪腐了陛下的钱?少爷如何知晓的?”
只是一眼,就看穿了这个内侍,公子果然了得……窦珈蓝看着蒋庆之,眼中第一次流露出钦佩之色。
玩这个……曾经的小军阀蒋庆之能玩死他。
“你若是蒙蔽别人,我可视而不见。”蒋庆之算不上嫉恶如仇,他拍拍柜台,“可你蒙蔽的是陛下,这,我不能忍!”
道爷对他真是不错,蒋庆之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晚些,内侍回去请罪。
“哦!庆之说了什么?”嘉靖帝不在意那点钱,却在意有人蒙蔽自己。
内侍浑身抖的如同筛糠,“蒋公子说,伱若是蒙蔽别人,我可视而不见。可你蒙蔽的是陛下,这,我不能忍。”
嘉靖帝默然良久,就在内侍以为自己死定了时,嘉靖帝摆摆手,“滚!”
内侍如蒙大赦。
黄锦也有些诧异,按照嘉靖帝往日的尿性,这个内侍不死也得脱层皮啊!
今日陛下怎地这般仁慈。
嘉靖帝握着拂尘,悠悠的道:“人心叵测,那些人靠近朕,图的是名利,图的是高官厚禄。黄锦。”
“奴在。”
“知晓朕为何迟迟不安排庆之吗?”
作为嘉靖帝的表弟,封个爵位没问题,赏个官衔没问题,甚至给个实职也没问题。
可嘉靖帝仿佛忘记了,只是赏赐了田宅,而且田地还不多。
外界和宫中都有些猜测,这也是不少人觉得嘉靖帝对这个表弟只是普通的原因之一。
黄锦笑道:“陛下行事高明,奴不知。”
嘉靖帝说道:“朕这些年被无数人辜负,人心呐!堪比鬼蜮。朕想看看庆之这娃可能耐得住性子。”
黄锦知晓,越是被嘉靖帝如此考验的人,未来前程就越远大。
那位蒋公子,卢氏,真的是眼瞎了啊!
“他从不索要什么,就算是钱不凑手,也不肯用朕的名头去捞钱。换个人,早已钱粮满仓。”
嘉靖帝很是满意表弟。
“告诉严嵩,庆之的爵位,议议。”
“是。”
严嵩得了吩咐,第二日就和几个礼部官员商议。
说是商议,可严嵩把夏言的一言堂学了个透彻,只是和儿子严世蕃交流。
白胖短脖子的严世蕃打开折扇扇了几下,此时的他,被严嵩明目张胆的带到直庐,帮助自己处置政事。
这也是小阁老外号的由来。
严世蕃有只眼睛废了,独眼眯着,扫过几位礼部官员,严世蕃说道:“伯吧!”
有人冷笑,“初来乍到就是伯?这大明的爵位也太不值了吧?”
严世蕃淡淡的道:“无知。”
那人怒,“你!”
严嵩干咳一声,“东楼。”
严世蕃不屑的看着那个官员,“若你觉着不妥,那便自行上书试试。”
“试试就试试。”
严嵩蹙眉,严世蕃却微微摇头。
晚些众人散去,严世蕃对严嵩说:“且等着瞧,那人,必然灰头土脸。”
没多久传来消息,有礼部官员上书,被嘉靖帝打了回来,而且黄锦亲自去呵斥此人,说他目无君父。
这是上纲上线了。
那官员胆战心惊,再度来请见严嵩,实际上是请见严世蕃。
“小阁老救我……”
虽说外界有人以小阁老来戏称严世蕃,可正式场合还没人如此谄媚。
此人无耻!
不过,严世蕃却没有赶人。
他淡淡的道:“你可再度上书。”
官员感激的道:“伯?”
严世蕃摇头,“侯吧!”
官员不敢再质疑,等他告退后,严嵩问道:“为何?”
严世蕃绝顶聪明,特别擅长猜测嘉靖帝的心思,每每代替严嵩票拟政事时,最契合嘉靖帝的心意。
票拟,便是宰辅收到各地奏疏政事后,先给出处置建议,随后呈送皇帝御览。
否则皇帝一整天都不用干别的了,看奏疏都看不完。
严世蕃说道:“我听闻蒋庆之对夏言颇为友善。可夏言是谁?咱们的死敌。”
“那你还建言封侯?”严嵩老了,许多时候猜不透帝王心思,全凭儿子做主。
“爹,封伯太寻常。”严世蕃轻声道:“那些言官正等着有人冒头。礼部那人对父亲无礼,虽说有投靠之意,可不惩戒一番,如何能震慑人心?”
严嵩明白了,“上书封侯,陛下若是察觉了不妥。”
“也是一番好意不是。”严世蕃合上折扇,“把蒋庆之抬的越高,到时候摔的越重。”
严嵩叹息,“我儿聪慧。”
严世蕃照单全收,傲然道:“听闻蒋庆之最近因一首诗名满京华,诗词,小道也!”
……
“侯?”
嘉靖帝看了一眼奏疏。
严嵩说:“这是礼部的意思。”
嘉靖帝不置可否的放下奏疏。
看了黄锦一眼。
多年主仆,黄锦心领神会的出去,吩咐人去蒋家透风。
殿内。
嘉靖帝拿出锦盒。
“今日刚炼好了一炉金丹,严卿,来,你我君臣共享。”
严嵩脸颊抽搐,急忙装作欢喜之色,“臣不胜惶恐。”
一枚金丹入腹,君臣二人又谈玄论道一个多时辰,严嵩这才寻机告退。
回到直庐,严嵩捂着肚子,“快,快!”
“元辅,要什么?”小吏问道。
“马桶,马桶!”
没多久,直庐内一阵水泻千里的声音。
而蒋庆之得知消息后,毫不犹豫的婉拒了。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等来人走后,蒋庆之说道:“这是有人在其中弄鬼。”
这是严世蕃和蒋庆之的第一次隔空交手。
这两句诗被带到嘉靖帝那里,嘉靖帝突然就笑了。
“朕只想看看庆之可会得意洋洋,可他倒好,少年人的雀跃一点也无,令朕无趣之极。不过也好,知进退。”
黄锦心想,您若是宠信谁,他做什么都对。
嘉靖帝随即冷笑,“谁的手笔?”
黄锦说道:“礼部一个官员。”
“贬为庶民!”
“是!”
黄锦为那个官员默哀一瞬。
嘉靖帝说道:“瓜娃子,你做事记得朕,朕岂会忘记你?不过多少人在盯着你。富贵富贵,何为富贵?要细水长流才是真富贵。”
……
第三更。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