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贾母,她的脸上布满了阴霾。
似六月天气迅速转为寒冬腊月,不断地变幻着。
她一直在心里思忖着权衡利弊。
当年,父亲从外面抱回陆辞的母亲,对外宣称,是祖父的老来得女。
但她一直怀疑,那个比她小几十岁的女娃娃,究竟是不是祖父的亲生骨肉。
但贾母却不能对外公布这事。
毕竟,当年就连太上皇都过府吃了这个百日宴。
但凡贾母当众提出异议,那史家便是欺君!
当年先国公将还是皇子的新君骂出家门。
半年前一公三侯六伯七座府邸,数千口人,让东厂和锦衣卫整宿不封刀。
倘或新君知晓史家欺君此事,那还了得?
皇帝当下正没有借口寻贾家的麻烦呢!
若是将这事给捅了出去,岂不是朝天子递刀子?
贾母绝不敢拿史家的命脉去赌,况且,贾家和史家打断骨,还连着筋。
再说扬州那边。
女婿林如海竟然在信中提及,玉儿和陆辞的婚书已经寻人撰毕。
就差陆辞按手印了。
可见女婿,已然认定了陆辞。
尤为重要的一点是,新君重用靖宁侯。
而那位姜达又是陆公门生。
有这层关系在,贾家只有交好陆辞的份,万万不可相恶的道理。
左想右想,心乱如麻的贾母,只能朝王夫人招手,将呆傻的宝玉心疼地搂进怀里。
既然陆辞没有当众挑明他与玉儿的亲事,她也懒得抛出来说。
且等以后,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这会子切莫刺激到宝玉方是道理。
“罢、罢、罢,即是敏儿生前嘱托你…照顾玉儿。如海又计定,老身……老姐姐我也无话可说。”
“你长途归京,家里又遭了变故,一时半会恐也无处下榻,不如暂住我那里,如何?”
贾母只能先稳住眼前这个名义上的表弟。
陆辞先前让玉儿去拜见靖宁侯夫人,言下之意,是拿话堵自己这个玉儿的外祖母。
若他要求玉儿搬离贾家。
她这个外祖母,也不能出言拦阻,到底是玉儿未来的夫婿,何况这又是如海交待的事情。
倘或玉儿真的搬离,怀里这个命根子还不定要如何闹腾。
陆辞方想婉拒,脑海忽而记起,陆酒在驿站打探到的一件秘事。
半年前太子兵谏失利身死,第一个跳站出来参父亲谋反的人,便是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桂那。
而在那件事过后,他曾在春归楼密会过贾珍。
念及此处,陆敌从炕上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踱到窗前。
看了一眼远处覆盖薄雪的湖泊,湖对岸则是满园盛放的梅花。
“既然老姐姐厚请,弟弟也不可推却。”
“这地儿瞧着不错,外面的湖色,倒和北海差不离,也不知珍哥儿,方不方便。”
虽说贾珍今天阴了自己,但这都不算事,朝廷一查便知。
陆辞进入丛绿堂那会儿,业已猜透贾珍此举的用意。
他是想假借刺激宝玉,让老太太恶心自己,好先行堵住贾母的嘴,使她不出面找他要回平南侯府的地契。
贾珍终究是勋贵,或是一刀杀了,自己必然会惹上一身骚。
将来死盯着陆家的桂那,还不得跳到脸上来参他一本?
收拾贾珍,必须找个合适的时机,先让自己抽身事外。
这也是陆辞,想要留在宁国府的真正原因。
却说尤氏听完陆辞的话,脑海先是一片空白,数息间,只好硬着头皮强颜欢笑道:“这有什么不方便的……”
陆辞脸上挂着如沐春风的笑意,转过身子望向尤氏道:“既如此,府里住下一个林姑娘,怕是也没大碍罢?”
“没没……老爷和我欢喜都来不及……”
尤氏剩下的话噎在嘴里,她的心里马上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
东府这边,该如何称呼眼前这位爷。
喊人哥儿?岂不平白做低老祖宗的身份?
感人名字也不可。
喊他官身又生分。
毕竟这是在府里。
尤氏直觉今天是她这辈子最为头疼的日子。
实则,陆辞没有明说和林黛玉的亲事,而贾母显然也有意淡化这件事。
贾家众人倘若得知玉儿将来会是陆辞的妻子,那他们绝对比今日见陆辞的心情,还要绝望。
陆辞的脸上挂着如沐春风的笑容,给了尤氏一个鼓励眼神:
“珍哥儿和琏哥儿是同辈,你既是珍哥儿媳妇,当称我一声舅……”
“我寻思着,我这么年轻,称呼上带一个公字,会折寿,你唤我一声舅祖父便好。”
尤氏的脸色瞬间腾升起一抹焉红,这是憋的。
她霎时间便感受到众人投来的异样眼神。
这种如芒在背的目光,让她不得不将裙下的双腿紧紧并拢。
尴尬得脚趾快要转着圈圈。
“见过舅…祖父。”
喊出这句话,尤氏难为地垂下滚烫的脸蛋。
迎春、探春、惜春、湘云四个丫头,你看看我,我望望你,都一脸呆滞相。
这简直离谱……
她们和贾珍同辈,有了尤氏带头,这辈份也就坐实了。
而眼前这位,顶多也就比他们大上七八岁。
咋就摇身一变,从林妹夫变为她们的舅祖父了?
被母亲李纨搂在怀里的贾兰,想破脑袋也不晓得如何称呼那位。
他终究是忍不住,趁着母亲走神片刻,他偷偷摸到贾环旁边,很小声很小声问道:
“三叔,我要怎么喊他?”
贾环虽然耸拉着脑袋,但他却一直在偷瞄陆辞。
他很是不服气,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不过转念一想,宝玉也要喊那位一声舅祖父,他心里很爽就是了。
这会子闻言,他偏过头看了一眼,瞧见是兰哥儿,他不耐烦地别过头,“莫要挨我,三爷我烦得紧。”
“兰哥儿,你怕不是要喊他,舅曾祖父了……”旁边的贾琮,好心替年龄尚小的贾兰解疑答惑。
“到了曾祖这里啦……”贾兰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瞧着那位,比娘亲还小几岁的曾祖父辈。
幸好父亲不在了,不然,他得多尴尬呀。
贾政似是想起了什么,转身直勾勾地盯着缩在母亲怀里的鹌鹑,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继而看向王夫人,威严道:“你还不赶紧带着宝玉,过来拜见舅父。”
王夫人死命般攥紧手心,随后上前从老太太怀里拉过懵逼的贾宝玉。
“侄媳、见过舅父。”王夫人跪下行了大礼,她低头的瞬间,嘴唇可见已然咬破。
贾宝玉被老爷那双冰冷的眸子盯着,顿时吓得一激灵跪了下去,只是傻跪着没有喊人。
另一边,探春正要跪在王夫人的身后行礼,不想被陆辞抬手拦下。
“你和林姑娘年龄相仿,想必是闺中姊妹,这些年,多亏你们替我照顾她。”
“至于我这边的辈份,往后,你们且和林妹妹一起论。”
陆辞出言,将林黛玉和他的身份定了性。
这番话,顿时引得其余众女眷一阵暗叹,眼泛异彩。
王熙凤听得柳眉一掀,如此说来,我也不用跪大礼?
李纨也是心中一动。
尤氏顿时觉得心里一阵子难受,洁白无瑕的脸颊中,满是委屈的神色。
邢夫人眼巴巴地盯着老爷的一举一动。
老爷不动我不动。
众女眷胡思乱想间。
只见那位可恶的家伙,露出一惯惹人嫌的笑容,朝着一堆贾家男丁招起手来。
“都过来,都过来,把你们的媳妇都一并喊过来。”
“且让我好生瞧瞧,认一认。省得将来备下薄礼那会子,漏差了谁。”
贾赦正在暗自庆幸漏了他,却见那个天杀的陆辞,悠哉地坐回母亲旁边,朝自己笑眉眼开地看了过来。
一直沉默的他,蓦然福至心临,想到陆辞和探春说的那句话。
他赶紧见逢插针道:“你们这些丫头,难得人家大气,让你们各论各的,丫头们还不赶紧谢过陆辞。”
陆辞面色一顿,清冷的目光幽幽盯着贾赦。
“你喊我啥?”
“陆辞呀。”
“没大没小,我是你舅。”
“喊舅父。”
贾赦:“……”
他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自己就不应该搭嘴,大不了混在人群中,假意地跪一轮也就罢了。
这会子他的老脸简直是丢尽了。
无奈,荣国府一等将军大老爷,在老太太的默认下,只能引着贾琏他们并一众女眷。
齐刷刷来到陆辞面前。
因上方有贾母在,男丁都撅起腚跪下,额头伏地行了一个大礼。
贾政也跪在大哥的旁边。
眼见两位老爷都跪了,邢夫人再也不敢站着,屈膝跪了下去。
迎春、探春、惜春,湘云等,均是被陆辞挥手制止。
但眼下老爷和夫人都跪了,她们这些小辈却是不便站着。
于是乎,她们双手轻提裙摆,来到王熙凤和李纨的身后,规矩地跪了下去,权当是跪老太太了。
一时间,丛绿常跪满了贾家直系亲眷。
尤氏偷偷环顾了一圈,似乎察觉到她站得有点高了,于是也混在王熙凤和李纨的身后,跪了下去。
女眷的身后,均是跪了一地的嬷嬷丫鬟婆子。
没办法。
礼法之下。
天大地大,娘舅最大!
至此,整个客厅只有林黛玉,薛姨妈、薛宝钗三个站着的。
薛姨妈正恍神间,倏地瞧见一双清冷的眸子瞥了过来。
她心弦一绷,眉头猛跳。
吓得她崩了一个念头出来。
要不,她也拉着宝钗参与进去?
好在此时,从门外进来一个身影,将薛姨妈的念头给按了下去。
却是陆酒脸色凝重地走了进来,他的目光没有乱瞄,而是直视着大马金刀落座的陆辞。
“小爷,贾珍、贾蓉身死。贾敬昏厥前,使人过来请示,他请小爷暂时留在府上,他那边有事要和小爷相商。”
陆酒声落,跪满一地的人,一时间也惊吓得忘记起身。
贾母霍然起身,凝声说道:“你说甚?珍哥儿和蓉哥儿怎么了?”
鸳鸯忙走上前,搀住颤巍巍的老太太。
恰在此时。
赖升啼哭的声音由远而近,外面的季进也没有阻拦。
“老太太,珍老爷从春怡阁的廊台摔倒,跌下去的时候,又撞上在雪地上的蓉哥儿。”
“老爷和小蓉大爷,纷纷没了……哇!”
赖升的哭声带着惧怕,跪在地上的身子微微颤动。
贾母右手无力抬高伸向额头,随后彻底昏倒在鸳鸯和琥珀的怀里。
“快请太医……”贾政这会儿顾不得舅父没喊他起身,也顾不上贾珍和贾蓉身死,他一个箭步来到鸳鸯旁边。
其余的贾家人也是惊呼出声,一时间,丛绿堂乱成一锅粥。
赖升偷看了一眼陆辞,方才接话道:“回二老爷,已经有人去请了。”
“都别围住她,大家站远一点,那个谁,你赶紧送我姐回府等太医。”
众人都被陆辞沉喝声给镇住,都潜意识后退数步。
“赖二,你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端端的爷俩,怎地一下子全没了?”贾赦怒目喝问,说话间,他的心里却是狂喜无比。
“回二老爷,太爷回府找珍老爷说话,其间无人敢上前打听。后面府里就传出他们……呜呜……”
赖升抬高手臂,以袍袖抹着眼角的泪水泣道。
“太爷又在昏迷前,呕了一大盆血,可凶惨了……”
“呜呜……”赖升的哭声,简直是惨绝人寰,那模样,仿佛死的就是他爹。
西府的主子听闻贾敬也快要不好,顿时在心里起了一抹异样。
东府没了他们爷孙,这偌大的家财,岂不是要落入他们西府的手中?
其余后知后觉的王夫人、王熙凤亦是眼眸一闪。
邢夫人先王夫人一步发话道:“好端端的人儿就这般没了,府里也没个能拿主意的人。”
“尤氏现如今,也不能拿个主意,凤姐儿,你斩且替你珍嫂子,处理东府大小事宜。”
听见邢夫人的话,众人方才发现,尤氏不知何时已经昏倒在地上。
薛姨妈和薛宝钗正合力抬她往边上的椅子落座。
但邢夫人这番话头,王夫人却是没有反对的理由。
至于贾政,在众人说话间,他业已背起母亲,听从舅父的话,带着鸳鸯这些大丫鬟,飞奔出了丛绿堂。
林黛玉和三春等人,神色焦虑地朝陆辞屈身施礼告退,追上贾政的脚步。
贾宝玉见状,挣开太太的手,一溜烟跑了出去。
她们才出丛绿堂门,猛地发现外面的贾家子弟都被人像罪犯般捆了起来。
那些提刀的强人,却在她们出现的瞬间,齐齐背对她们转过身子。
竟没有一人的目光落在她们的身上。
聪明的她们,马上猜透这些人是里面那位的部下。
遂也没有多想,众人提着裙子,朝东西两府的夹道追了过去。
却说丛绿堂。
贾赦朝邢夫人投去一记满意的目光,随后夫妇朝陆辞拱手告退。
王夫人朝王熙凤简短地嘱咐几句,随后又留了个心眼。
指使惶恐不安的李纨一并留在东府,帮衬着王熙凤。
过后,王夫人扭过身子,直接出了丛绿堂。
王熙凤敷衍般福礼,带着平儿等人快步离开。
只有李纨神色端重,施礼道:“孙媳妇告退。”
陆辞颔首,目送李纨的身影。
对于邢王夫人的心怀鬼胎,他心里明镜似的。
自顾端茶抿了一口,陆辞发现茶已经很冷了,眉头可见微微蹙起。
却在此时,只见一个丰腴的身影近前来,端起几案的茶壶,动作娴熟般替陆辞泡上新茶。
陆辞抬眸看去,从那位妇人的眉眼中,依稀可以瞧见有几分薛蟠的神韵。
同一时间。
脸色凝重的宋忠闯了进来,远远抱手道:
“陆头,有宫中天使寻至门口,来人表明,宫里有旨意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