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雪舟后,唐寅激动的情绪如同潮水一般涌出。他扶着雪舟的肩膀,眼中闪烁着澎湃的光芒,然后大声地说:“大师,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让我把自己的心传递给我的笔,用笔将这种情绪表达在画面上。”唐寅的声音中充满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仿佛他在那一刻真正理解了些什么。
雪舟听完,先是有些吃惊于唐寅的迅速领悟,然后双手合十,脸上露出和蔼而慈祥的笑容,对着唐寅说:“唐寅先生颇有慧根,只可惜不是我佛家弟子,否则他日必能成为一代高僧大德。”他的话语中透露出对唐寅的赞赏和惋惜。
看着唐寅依然很激动,雪舟示意和他一起去石阶梯上再次欣赏那景色。当两人来到刚刚唐寅站着的位置,雪舟指着天边的海面,声音平静而深沉:“你刚刚所体验的这种感觉在东瀛佛教被称为‘无心’,只有当你放下心中的各种妄想颠倒执着后,与自然的心相互共鸣,才能体会到的境界。万事万物皆有心,而心若是太满,那么画就充斥着各种细节,塞满每一个角落,这样的画虽然看起来精致,但不免让人觉得压抑。而无心之画,就如同佛心,只着重内心最真切的部分,而忽略掉不必要的细节,让人看着就能得到一种洒脱之感。”
唐寅听罢,不禁是连连点头称是。他感受到了雪舟话语中的深意,从心底里佩服眼前这位高僧的修为和智慧。他的心中仿佛也被打开了一扇窗,让他看到了艺术与心灵深处的微妙联系。
正当唐寅和雪舟沉浸在对艺术与心灵的深刻探讨中时,一队快马踏着尘土来到了石阶梯之下。马队中一个带头的骑士穿着华丽的铠甲,显得威武不凡。他大声说了一段话,语速急促,用的是唐寅听不懂的语言,但从他紧张的神情和急切的眼神中,唐寅能感受到事情的紧迫性。
雪舟便走到阶梯前与骑士交谈起来。他们的对话虽然简短,但唐寅能感觉到其中的严肃和正式。过了一会儿,雪舟回身对唐寅说:“周防国的领主大人向我请求去鉴定一幅来自明国的画,唐寅先生愿意一起来看看吗?”雪舟的声音平和,但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期待。
唐寅略显犹豫,心中有些忐忑,他问雪舟:“这不会给您添麻烦吗?毕竟我是个外乡人。”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担忧,毕竟他是一个意外闯入这片土地的旅人。
雪舟露出了一丝神秘的微笑,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我觉得唐寅先生或许能帮上忙也说不定。”他的话语中充满了信任和暗示,似乎对唐寅的能力抱有一定的期待。
随即,雪舟示意唐寅跟着自己下了阶梯。他们一起走向一辆完全封闭的小轿厢,这种轿厢显得异常精致,装饰着复杂的图案和雕花,透露出东瀛的传统风格。轿厢由四个穿着短衫的壮汉抬着,他们的步伐稳健,肌肉线条分明,显然都是训练有素的力士。
轿厢缓缓向领主的城堡行进。唐寅坐在轿厢内,通过窗帘的缝隙,他能看到沿途的风景,心中对即将到来的经历充满了好奇和期待。
经过大约一个多时辰的颠簸,轿厢终于在一个宽阔的庭院里停了下来。唐寅率先下车,然后伸手搀扶着雪舟从轿厢里缓缓走出。午后的阳光透过云层,时隐时现地照在庭院中,给庭院里的枯山水和四周的石灯笼投下了斑驳的光影。这里的园林虽然不及大明江南的秀美,但布置得极为干净简洁,透着一种别样的东瀛风情。
唐寅在几名穿着朝服的人的陪同下,跟着雪舟步入了城堡内部。这座城堡虽然只有三层,却显得非常雄伟。底部用巨大的岩石堆砌而成,显得坚固而沉稳,而上层则是砖木结构,外墙刷得雪白,配上顶部的灰瓦,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
城堡里的屋顶对于唐寅来说有些低矮,特别是在上楼时,他不得不弓着腰,生怕碰坏了什么东西。在穿过几道走廊和拐角后,众人最终来到了顶部的会议间。这是一个较为宽敞的房间,顶部比较高,让唐寅感到了一丝宽松。从四周的窗户看出去,可以望见远处碧蓝的海岛和点点星星般的小船,景色宁静而美丽。
唐寅站在窗边,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赞叹。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样一个异国他乡的地方,见证这样独特的风景。
房间内跪坐着一位表情严肃的中年人,他身材虽不高,但从肩膀宽广和手臂的肌肉线条可以看出他十分孔武有力。他的两道细眉下嵌着一对小眼睛,和他略大的鼻子放在一起,给人一种略显不协调却又颇具威严的感觉。他薄薄的嘴唇边,有一些刚刚开始留起的胡须,增添了几分刚毅。
唐寅注意到雪舟向这位中年人行了一个礼,他立即意识到这位中年人地位不凡,于是也随即深深一揖,以表达自己的敬意。雪舟和中年人简短交谈了几句,然后示意唐寅也跪下说话。雪舟接着介绍说,这位是周防国的领主,名叫大内义兴。他又向大内义兴及其家臣介绍唐寅为明国有名的画家,是自己邀请来的朋友。
大内义兴的面部表情稍微放松了一些,似乎对唐寅的身份感到高兴。他吩咐仆人端来热茶招待二人,气氛渐渐和缓。然后他命人取来一个画轴交给雪舟观看,说这是他新近从明国购得的名画,想请雪舟鉴定一下画作的作者。
雪舟缓缓将画卷展开,展现出的是一幅长卷画。画中有连绵的群山、海中的渔舟、茂密的树林以及各种形态各异的山间小屋,画风飘逸,透着一股独特的韵味。唐寅看着眼前的画卷,觉得画风似乎与南宋的山水画颇为相似,但用笔和细节的刻画又有许多不同之处。这种独特的风格让他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心中充满了疑惑和好奇。
雪舟看到展开的画卷后,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仿佛在画中看到了某种意想不到的东西。但很快,他便又恢复了平日里那种安详平和的表情。他转头问唐寅对这幅画的看法。唐寅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回答说:“这画深得南宋李唐和夏珪等人的精髓,笔法独到,且隐隐有一种禅意。但我一时也想不出是出自谁人之笔。”
雪舟听完后露出了一种满意的微笑,然后他转向大内义兴,身子挺直,恭敬地说:“这是我在明国留下的画,落款应该是‘日本禅人等杨’。”这番话显然让大内义兴感到震惊,他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雪舟,然后又看看眼前的画卷。大内义兴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对雪舟说了几句话,但雪舟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静静地听着,然后微笑着点了点头。
接着,雪舟转向唐寅说:“大内大人似乎不相信这幅画是出自贫僧之手,能否请唐寅先生来为我作证呢?”唐寅的脸上也显现出惊讶的神色,他万万没想到这幅自己认为是南宋大师的画作竟然出自眼前这位外国僧人之手。
于是,唐寅再次仔细地审视这幅画卷。他发现其中确实蕴含着雪舟在小岛上所言的那种“无心”意境。画面上的层次感非常明显,山水和森林之间的留白使整个画面看起来十分简洁,淡墨勾画的人物和建筑栩栩如生,却又显得十分随意。唐寅心中愈发肯定这正是雪舟所画。
随后,唐寅跪着向大内义兴拱了拱手,肯定地说:“我敢肯定这是雪舟所画,其技艺之高深,可比我大明的杰出画师。”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对雪舟画技的赞赏和敬意。
雪舟将唐寅的话翻译给大内义兴后,这位严肃的中年人微微点了点头,虽然他的表情依然带着些许不悦,但似乎对唐寅的评价有所认同。他对身边的人说了一句什么,语气中透露着一定的权威和不容置疑,然后起身转过了背后的屏风,悄然消失在了众人视线之外。
雪舟随后从仆人处要来了笔墨,转而对唐寅说:“当初我做这幅画是为了纪念我在明国的生活,不想却被人带了回来,这也是一种机缘。现在我想请唐寅先生帮我题写作者,不知可以吗?”他的声音平和而真诚。
唐寅爽快地答应了。他从怀里掏出自己的笔,轻轻蘸了蘸墨汁,只闻到一种松木的清香。然后他来到画卷的左下角,工整地写下“日本禅人等杨”六个大字。唐寅的笔法俊秀而有力,字迹中蕴含着一种深深的敬意和认可。
写完后,雪舟俯首向唐寅道谢:“今日多谢唐寅先生成全。我不日将离开此处,去各地云游,今日一别恐怕再难相会了。”他的话语中带着一种离别的感慨。
唐寅连忙搀起雪舟,表示感激:“是我今日受益匪浅,多亏了雪舟的教导。”说罢,二人在仆从的引领下离开了城堡。
走到城外,雪舟在前,而唐寅在后。雪舟问道:“先生可知如何回家?”不料,唐寅刚刚发出一个音节,便突然没了动静。紧接着雪舟感到身后传来一阵耀眼的亮光,而当他回身看时,唐寅已经不见了踪影。
雪舟四下看了一周,然后点了点头,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似乎对这意外的发展并不感到惊讶。然后他便一言不发地顺着山道走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林间的岔路中,留下一片静谧和神秘。
当唐寅猛然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熟悉的书房之中。他的目光落在桌案上,那里摊开着的是他早先准备的画纸,一片宁静和熟悉。他的手中还紧紧握着那根雪舟给予的禅杖,这突如其来的现实与幻境之间的转换让他有些恍惚。
这时,他才意识到禅杖上似乎刻着些字。唐寅仔细一看,发现上面用工整但稍显奇怪的笔法写着“六如”二字。这两个字仿佛蕴含着某种深远的意义,让他陷入了沉思。
唐寅不禁苦笑了一下,感慨自己不仅经历了一次奇异的旅程,还不经意间带回了别人的物品。他想到了上次从达芬奇那里无意中带回的披风,而这次竟然是雪舟的禅杖。这些经历虽然奇妙,却也令他心头泛起一丝愧疚。
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一种灵感在心中迸发。于是他轻轻将禅杖靠在墙边,然后迈步走到书案前,站在那张未完成的画纸面前。他的眼中闪烁着决心和灵感的火花。
唐寅开始奋笔疾书,笔锋在纸上舞动,每一笔每一划都蕴含着他刚刚经历的一切感悟和情感。画纸上逐渐显现出山水,渔舟,以及那些他在旅程中所见所感的景象。他将心中的“无心”之境和对雪舟的敬仰,以及对这段奇异经历的回忆,全部融入画中。这一刻,唐寅的内心世界和他的艺术创作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第二天早晨,文徵明轻轻敲响了唐寅的家门。两人寒暄之后,文徵明透露出一丝关心之意,说道:“我是来看看唐兄作画的情况,担心你是否能按时完成知府的委托。”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朋友间的关切。
唐寅听罢不禁笑了,对文徵明的关心感到温暖。他领着文徵明来到书房。当文徵明的目光落在唐寅的画作上时,他立刻被眼前的画面所吸引。画中描绘了一座典雅而脱俗的山水,山中树林环绕,顶部位置有一座小庙巧妙地隐藏在苍松翠柏之中。对面的石山裸露无遮,山道穿过两山之间,通向远处模糊的建筑,而近处的小路连接着一座木桥,直通水边。
文徵明看罢,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扭头对唐寅说:“这与唐兄先前的作品可谓是大相径庭,颇有禅意,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唐寅站在一旁,欣赏着自己的作品,点着头,也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接着,他请文徵明给画题词。文徵明沉思片刻,随后写下了诗文:“夕阳缓辔傍江干,湖水西风沙沙寒。正是诗翁诗就处,一痕山色落吟鞍。”他随后加上了“徵明题”字样,并盖上了自己的印章。唐寅在一旁拍手叫好,随即也拿起笔,在画的左侧写下了自己的感悟:“野水荒亭气象幽,山深应少客来游。啼禽欲歇烟霞瞑,一对西风落叶秋。”写完后,他也加上了自己的印章。
两人之后一同重新审视了眼前的画作,不时发出一阵阵清朗的笑声,彼此的心灵仿佛在这片山水间得到了交流。
临走前,文徵明规劝唐寅,提醒他还是应尽可能为科举做准备,以卖画为生不是长久之计。唐寅听后觉得文徵明说得有理,便点头答应了,心中却有些感慨,艺术与现实之间的抉择总是让人矛盾。
那天夜里,唐寅再次走进了他的书房,这个属于他的私人空间充满了沉思与创作的气息。月光透过窗户,洒在整个房间里,增添了一份宁静与神秘。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桌案上的那支神笔上,那支曾带他经历异境的神奇之物,随后他的视线转移到了立在墙边的禅杖上。
他走过去,轻轻拿起了禅杖,凝视着上面刻着的“六如”二字。这两个字引发了他的深思,他想到了佛教中所指的梦、幻、泡、影、露、电,这些喻世事之空幻无常的比喻,最早出自东晋十六国时期后秦鸠摩罗什所译《金刚经.应化非真分》。
“六如……无心……”唐寅口中念念有词,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仿佛在与自己心中的那份领悟对话。他的眼神在那一刻变得深邃,似乎穿越了时间与空间,触及了某种深层的真理。然后仿佛是恍然大悟,他随口说了一句:“做个六如居士也不错啊。”这句话中蕴含了他对生活、艺术与宇宙真理的新的理解与接受。
然后他将禅杖放回原处,背着手,哼着小曲轻松自如地转身走出了书房。他的步伐轻盈,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仿佛已经卸下了所有的重负,心灵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书房里,只留下那幅他倾注心血的画作,依旧静静地挂在那里,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那段奇特的故事,以及它背后的深刻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