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唐镜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长相粗豪的兵房典吏陆寿庭脸上。
“陆典吏,轮到咱俩亲近亲近?”
亲近,亲近你妹,跟你亲近的都快进鬼门关了,有这么亲近的吗?
陆寿庭强撑着的拱手回道:
“大人,属下不敢高攀,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兵房上下全无二话,就是大人一文不给,我兵房也是感恩戴德,尽心听话办事,绝不敢有半句怨言的。”
陆典吏此时心惊胆战,他只是外表粗,实则心思十分玲珑。早看出了不妙,心里只想着尽快离开这鬼地方,哪还敢有一个铜板的奢望。
“公忠体国,陆大人果然高风亮节,不过嘛,本师爷还真有一件事想麻烦陆大人,在下想请陆大人做一件事,不知大人能不能成全?”
“大人但有吩咐,属下莫敢不从。”陆寿庭姿态放得极低,不管怎么说,先想办法离开这里再说,为了这个目的,不要说一件事,就是十件事也应下来先。
太可怕了,这里简直就是龙潭虎穴。
“很好,王捕头,这三份材料先给陆大人过目,想必看过之后,陆大人会知道怎么做的。”
王捕头面无表情的拿起方唐镜指给他的三页纸,将陆大人拉到一旁的宫灯下,塞了过去。
整个酒楼出奇的安静,所有婢女丫鬟都已经被王捕头打发离开,此时安静得连灯花的噼啪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方唐镜自顾自倒了一杯茶,对着鹌鹑一般缩成一团的礼房和吏房两位典吏,遥遥举杯一敬,笑而不语地悠悠品起茶来。
礼房和吏房两位典吏此时心头当真压力山大,很想看看陆典吏手里的材料到底是什么,他们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似乎跟自己有关,否则又何必避开他俩?
两人心里越发的忐忑不安起来,今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一顿接风宴,怎的就成了审判大会,猝不及防啊!
饶是宾典吏自负人老成精,智计百出,此时也是懵得一逼,太突然了!完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接风宴早已不是原来计划的六人围攻一人,很明显,现在是方师爷一人围攻他们全部。
不能这样下去,吏房宾典吏就清了清嗓子,大着胆子对方唐镜说道:
“大人疾恶如仇,属下佩服,只是,大家都是为朝廷办事,还请大人稍加维护体面,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何必…要闹到这个地步呢,有话好好说嘛。”
唇亡齿寒,此时若再不维护陆典吏,待会谁来维护自己?
六房里就没一个人屁股是干净的。
“是啊,有话好说,大人说怎样便是怎样,小人们无敢不从。不必闹到这个地步呢!”
礼房典吏银贤绍忙不迭的附和道,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可这二楞子明显是火山爆发,会把人烧得渣都不剩的好吧!
荷风晓苑作为江泉顶级的酒家,待客的茶水是极好的雨前龙井,入口甘甜,沁人心脾,回味无穷。
方唐镜悠悠的又呡一口茶,这才微微一笑:“两位稍安勿躁,马上就会有结果,陆典吏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看他那死了娘的样子,还叫不会有事,信你就有鬼了。
“可是,陆典吏现在的样子,很是有事啊!”宾典吏肚里破口大骂,面上却相当恳切。
“一时想不通而已,很快他就会想通,不信,我们打个赌,我赌陆典吏绝对不会有事。”
这?礼房和吏房两位典吏只好闭口,看看再说。
陆典吏好不容易才将三张材料看完,整个人就象是丢了魂一般,怔在了当场。
只怔了一会,陆典吏全身就抖如筛糠,额上汗如泉涌。
手上拿着的每一页纸都沉重吃力,仿佛手上拿的不是纸,而是重逾万钧的泰山一般。
但他却偏偏不敢放弃,这轻飘飘的三页纸一旦放弃,他的身家性命也就随之凋零。
前面的第一张纸,记载的是他与曾家的交易以及他们兵房组织围捕曾志飞,自己通风报信的全过程,涉案人员和过程中的细节之详细,连他这个当事人都没这般清楚。
按照大明律,这张纸上的记录,已经够砍他这颗脑袋三次的了。
后面两张纸,记载的却是礼房和吏房两位典吏的种种劣迹。
有些他听说过,有些他没听说过,林林总总十七八条罪状,也够那两位斩监侯的了。
按理说,自己无论如何是死定了,可方师爷为什么还会把另外两张与自己无关的材料给自己看?
有了这些材料,方师爷今晚注定是要把六房一网打尽,这完全不用商量。
那他为什么还要把这些材料给自己一个将死的死囚看?这里面有什么深意?
除非,他是想给自己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揭发另外两人。
这已经是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可这天上平白掉下来的馅饼有这么容易吃到吗?
方师爷显然不是那种菩萨心肠的人。
那么,他的用意就不言而喻了,血先六房,这在江泉势必引发政坛的大地震。
六房与地方的关系盘根错节,利益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
方唐镜此举,无异于向全县士绅官吏开战,是绝对不可能赢的。
但如果把事情的性质改变为他们六房狗咬狗的窝里反,那么别人想插手也无从做起。
毕竟在外人看来,这是县衙内部的事务,六房自己作死,怨不得旁人。
如此一想,便知道今晚血洗六房的锅,方师爷将会全部推在自己身上。
想到这里,陆典吏不由颤抖得更加剧烈。
他可以肯定,自己一旦答应下来,那么连之前陈典吏身上的屎盆子也会扣到自己身上。
也只有背负吃内扒外这个名声,姓方的小王八蛋才会放过自己。
说不定还会给自己升上一官半职,故作姿态。
这就要命了……
答应是死,不答应也是死!
方唐镜一盏茶喝完,陆典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内心还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怎么样,陆典吏,考虑得怎么样了?”方唐镜皮笑肉不笑的看着陆典吏。
陆典吏全身汗出如浆,但他却连擦都不敢擦上一擦。
听到方唐镜的话,他整个人浑身一颤,张了张口,又停下,又张口,始终说不出话来。
“看来陆典吏颇讲义气,不愿意帮这个忙了!既如此,王捕头,不必为难陆典吏了,将之押下去与吴典吏他们为伍,他们是过命的交情,一起上路也好,黄泉路上不寂寞嘛!”方唐镜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王捕头狞笑一声道:“蠢货,看在你我一场交情的情份上,提醒你一句,你讲义气,别人早已将你底裤都抖落出来了,不然咱们大人如何会知道得如此详细。”
王捕头这话就扎心了,一下子把陆典吏所有的防线撕破。
王捕头话还没有说完,陆典吏已经噗通一声烂泥般趴在地上,哭丧着对方唐镜喊道:
“大人开恩啊!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稚儿,我不能有事啊,我不能有事啊!”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本师爷已经给足了你机会,奈何……”方唐镜再次叹息。
不过这一次,方唐镜的话还没有说完,陆典吏已经红着眼跳了起来,大声喊道:“我检举,我揭发,我要立功!”
“哦,你揭发检举何人?”方唐镜的话颇有些玩味,说着还看了一眼另外两位典吏。
礼房和吏房两位典吏顿时整个人都不好起来,这厮莫非要栽赃陷害了?
尤其是宾典吏,他自诩智计过人,要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在这小子面子,简直就跟小孩子过家家一般可笑。
这小王八蛋别的先不说,单单是将六房一网打尽的气魄常人就想都不敢想,大明开国头一遭,怎一个丧心病狂了得,这是人能做的事吗,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好不好!
果然啊,好的不灵坏的灵,就在两人刚刚做出不好的预测,一语成谶了。
陆典吏咬牙切齿的吼道:
“我举报礼银贤绍贪污收贿克扣朝廷钱粮,我举报吏房宾富传卖官收贿。”
银胜仕和宾富传就是礼房和吏房两位典吏。
“喔,这可是涉及到两房典吏的大事,你以为空口无凭的,本师爷会信你?!”方唐镜嘴上说着不信,眼睛却是看向了银贤绍和宾富传两位。
两人听到陆典吏的话,脸色已经大变,破口大骂:“姓陆的,你他嬢的疯了!”
“疯了?哈哈哈哈……”陆典吏狂笑。
此时的陆典吏如同得了羊癫疯,嘴里白色的泡沫都随着眼泪笑了出来。
“这就是证据!”陆典吏挥舞着手上的两页薄纸,歇斯底里的大叫道:
“老子就是疯了!被你们逼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