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则何时而乐耶？必期天下大同之日乎？”
满朝文武百官，都是奇哉怪也，今日天子的表现似是换了一个人！
以往天子少言寡语，往往朝会只由内侍代言一二，对国家大事不是点头就是摇头，今日竟对少年状元再三追问，且毫无口吃之状，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有其君必有默契之臣也。
他们哪里知道，万化皇帝对方唐镜成见甚深，天然就有一股不爽不忿之气，许多话自是不吐不快，一心一意要找方唐镜麻烦，根本没记起自己口吃！
朝臣们，尤其是清流们，均觉此乃天子问策，这就大明中兴之预兆也！
清流们心焦啊，恨不得以身取代状元郎对着天子侃侃而谈，我的大道理如同长江黄河呢！
换了其他的新科进士，能得到皇帝再三垂青，脑子早就发烧得残了……
我顶啊！这是圣上金口问策啊！流传出去，这个弊妥妥地装一辈子！
人生简历里金光闪闪一行大字：
某年某月某日，天子于奉天殿再三问策，XXX作“隆中对”，帝大悦。
即便是方唐镜身后的王华和曾彥的呼吸都重了起来，他们已经不觉间代入其中，若是皇帝如此这般地问策于自己，何以对之？
这等形而上的奏对，可以最大限度地展现自己的才华，还可以大刷声望，甚至留名青史，至少刚才那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是注定要载入史册的了！
为什么不是我！文武百官看着这谦谦如玉的少年，说不眼红是假的。
方唐镜略一沉吟，便答道：
“陛下圣德昭昭，臣岂敢教陛下。臣适才殿外侯旨之时，见奉天殿上紫气直冲天际，又想起殿试时陛下所出之题，心有所悟，豁然而得一联，恳请陛下指正。”
这……
这状元郎莫非是马屁精，什么紫气冲天，分明是阿谀皇上，太令人失望了！
众清流一脸失望，尤其是毛弦老大人更是唉声叹气溢于言表！
倒是三阁老党羽和一众内侍大为警惕，这马屁也太精致了吧？居然假借天象，我去，这妥妥的马屁界的天花板啊，要小心此人了，当然，也要认真学习才成，他山之马可以攻屁嘛！
咦，紫气冲天？
成化皇帝乃是道家信徒，果然心中大悦，笑着道：“此必上天启示也。”
方唐镜缓缓吟道：“臣愿陛下，‘心天之心而宵衣旰食；乐民之乐以和性怡情’。”
整个金銮殿都静了一静，仿佛时间定格了一个刹那。
“心天之心而宵衣旰食；乐民之乐以和性怡情。”
“好，好，好！唉呀，不好！”
这话不是成化皇帝说的。
成化皇帝和百官还在细细咀嚼这副对联，已经有人连道了三个好字,又补了一个大大的不好！
值班御史大怒，这尼玛可是君前奏对，是谁他嬢的狗胆包天敢抢皇帝的话，不想活了是不是？
这事往小里说是君前失仪，往大里说就是欺君！
最让人气恼的是这人说便说了，竟是个无原则的！
先是连说三个好，接着又大叫不好，你是几个意思，到底是好呢还是不好？
所有人都循着声音看了过去！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傻眼……
我去，原以为是哪位不稳重的年轻言官，谁知道，竟然是这老家伙！
只见都给事中毛弘毛大人老脸通红，羞愧无地地跪在地上请罪道：
“臣无状，请吾皇治罪。”
这货倒也狡猾，并没有理会怒目金刚般的值班御史，直接向皇帝请罪。
皇帝看在自己老骨头一堆，想必不忍重处。
成化皇帝一看是这黄土埋到脖子的老货，有些头痛。
这事往小里说不过是失仪，罚俸三月了事，可这老货清廉成性，罚俸三月他拿什么过活？
往大里说欺君，最少也是要廷杖的，可看这老货消瘦的皮包骨，能挨得了多少下？
只能算了！
成化皇帝摆了摆手道：“算了，毛卿家想必是有感而发难以自制，下不为例。”
“谢主隆恩！”毛弘逃过一劫，心中大喜。
可他正要站起来归位，那位值班御史却是不爽了，怒道：“且慢。”
毛弘大怒，皇上都不追究了，你算个毛线？大家都是清流，非要不依不饶是吧？
值班御史怒道：“毛大人且说清楚，你刚才是说‘好’还是‘不好’，此乃大是大非的问题，不容左右逢源！”
毛大人闻言苦笑道：
“状元郎大才，一联说尽天下百姓殷殷之望，岂有不好之理？因而吾才有感而发连说了三声‘好’，可吾亦立即便意识到了失仪，情急之下，脱口说出‘不好’二字乃是指吾做错了事，指的不是同一件事，还请莫怪。”
算你识相！值班御史这才罢休，施施然退了回去。
毛弘乃是朝中著名清流，他如此说法，别人岂能说不好？
什么？你偏不信邪，很好，尝尝都唾沫湮没的滋味先！
而且这副对联又巧妙地回答了成化皇帝的问题“何时而乐？”
方唐镜的回答就是百姓乐的时候你就可乐了！
所有人都说好，成化皇帝能说什么？
当下成化皇帝喜道：“爱卿真知灼见，此联，朕当书之于养心殿中时时观之。”
养心殿的地位低于三大殿，却是皇帝休息办公之所，时时观之，可见份量十足。
众清流喜上眉梢，看方唐镜简直顺眼无比，状元郎太有才了，果然是三元及第人所不及！
事情到了现在，成化皇帝已是无法教训这小子，于是勉励了两句，准备走走过场就算了。
不料就在方唐镜正准备退下的时候，刘次辅突然开口道：
“陛下，臣记得乾清宫尚缺一联，既然状元郎才高八斗，何不一并写了？”
咝，众人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也太阴险了吧？
不但阴险，而且难度太高。
乾清门是什么地方？
乃是紫禁城内庭正门。
乾清门前区域是三大殿和内阁办公的地方，而乾清门后区域就帝后居所。
因此乾清门就是内庭后三宫（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的正门。
这样的地方，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题联的么？
至少也是要朝廷重臣，甚至是皇帝本人才有这个资格。
但事情总有例外，现在方唐镜还真有这个资格。
乾清门本来是有楹联的，可去年乾清宫修缮，大门也跟着重新修缮装修，成化皇帝当时占了一卦，有道士解卦，说这几年连年天灾乃是跟大门对联的龙气年久稀薄，已不堪天运，于是成化便想着换一副对联搞搞新意思。
但这副对联成化皇帝下旨让重臣们上书，倒是征集上来的倒是有无数，却都不能让成化皇帝满意。
于是这事便搁置了下来，此时若非刘珝提及，大家几乎都想不想来。
在座的都曾写过这副对联的，全都刷了下来，眼见不是事，征集的范围又扩大到下级官员甚至是国子监，一时之间倒是收上了成千副对联，仍是没有能让各方接收的一副对联。
这样的对联可不是谏书仅凭浩气凛然就可以的。
词句必须“毓贵清华”“雍容雅逸”，内容必须“歌功颂德”“彰显天威”，意义必须“帝祚延绵”“国家兴旺”……
总之高大上加福禄寿加贵不可言加无可挑剔等等。
非得几十年的文字功底才可以起步。
所以人人皆知这副对联之难，可谓是难于上青天。
状元郎虽是才思敏捷，可要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立就，这难度简直不比考出一个状元低，甚至可能更难！
刘珝自己这些天一直揣摩此事，倒是写了几幅极好的对联，原本准备在适当的时候才抛出来的。
但万安之流借新科状元面圣之事再三嘲讽自己，刘珝一怒，便想出这个好主意。
他不但要打回万安的脸，也要让所有人知道，我刘珝也是有状元之才的，当年半步之差，实是非战之过也！
“当然，此等文教盛事，我们文渊阁是决不能拉下的，吾提议，殿里人人有份，都要尽一份力，恳请陛下恩准。”刘次辅挼须而笑，尽入吾彀中矣！
正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刘次辅的提议，可谓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地图炮级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