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忠愉快地道:“你是没往下细看吧,其实只要认真看,你也能猜出这是何人所作。此子最大的依仗不是别的,正是他的老师,咱们的老前辈,李执中公是也!”
“我……去,原来是此人,怪不得此子如此大胆,当真有其师必有其徒也!”
林尚书恍然大悟,李秉当世名臣,虽然此时赋闲在家,但名满天下,天下谁人不识君,正是海内之望,每年朝廷清流都有请其复出的大量奏折。
严格地说起来,成化皇帝登基初也曾锐意改革,意图中兴大明的,李秉乃是最持支持的朝中重臣,押上了身家地帮着万化皇帝,实实在在地罢黜了大量的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官员,可谓是谤满天下,得罪天下官员。
李秉的去职与其说是被陷害,不如说是成化皇帝自己顶不住压力,自己怯了。
因而不管从哪个方面看,成化皇帝都是欠了李秉的人情的,愧对老李。
现在他的弟子发两句牢骚又怎的,成化皇帝即便不满也只能冲着李秉去发,可这火发得出么,十有八九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靠……,林尚书痛痛快快了放了一泡水,回到东阁,大笔一挥,圈!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方唐镜千方百计拜了李秉为师,这拼爹的好处了此时就发挥出了大用场!
呈递御前的前十文章,最低标准便是要得到八个“圈”。
此时方唐镜的文章过了三阁老五尚书,得了一个“叉”,一个“尖”,五个“圈”,还差三个“圈”。
文章传到工部尚书张文质手里的时候,这太让张尚书作难了。
首辅的脸已经拉得老长,简直拖到了地板,太吓人了。
想想也是,自己堂堂首辅,首席阅卷官定下的调子竟是没有人遵从,这脸往哪里搁?
三位阁老,五位尚书,现在都已经表明了立场,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就等着他站队呢!
工部在六部里最没有份量的,排名最末,张尚书可谓是人微言轻,谁也不敢得罪。
如此心境下,哪里还能认真地看什么文章。
张尚书眼珠虽盯着文章,实则心里电光火石地算计着,额上一粒粒豆大的汗珠冒了出来。
“张大人,你若是不舒服,可以回家养养的。”万首辅关心地问道。
这句话情真意切的话可以理解为:若不照老夫的意思,你便做好准备回家养老。
谁都看得出张尚书身体“不舒服”的病因!不由眼里的笑意更浓。
“张大人,要不要吾代你向圣上说说,将养久些?”关心同僚这方面,刘次辅当然也不会落后。
这句饱含关怀的话也可以理解为:千万不要忘记,我跟圣上的关系才是最铁的那个!
“下,下官无事,微恙,微恙而已……”张尚书支支吾吾,额头上的汗水越来越多。
张尚书偷眼打量了一下,万首辅脸色黑得发亮,已经处于失控的边缘,也难怪,自己现在成了万首辅最后一块遮羞布,若是不画叉,绝对把万首辅得罪到死了。
又偷偷打量了一下刘次辅,刘次辅脸色红润得发光,明显心情好得不要不要的,也难怪,这可是他对上万首辅少有的大胜。
按理说画不画圈的,多他一个也不多,大可以画叉或者画尖画点的嘛。
可越是如此,张尚书就越是不敢画除了圈圈叉叉之外的选项。
因为若是不画圈,刘次辅的胜利未免就不够圆满,更加可能迁怒到自己头上,再加上画圈的人又是如此之多……
做墙头草是不行的,双方都会嫌弃你,动起手来第一个便是先除了你!
做人难,做官更难,做夹缝里的官更是难上加难,张尚书倒是希望自己真的病了。
张尚书双眼死死盯着试卷,却是一个字没看进去,里面写了些什么一概不知。
我哪里想得到,一篇文章竟就上升到了决定政治仕途的高度,早知如此,打死也不接这活啊!
“咳咳咳……”已经有人不耐烦地咳嗽。
张尚书盯着一篇文章看的时间实在太久了,这还怎么做接下来的工作?
要知道可是有三百多考生试卷要看的,这只是第一份试卷而已。
张尚书愁眉苦脸地拿起了笔,却是怎么都写不下去!
“咳咳咳……”咳嗽声越来越急。
张尚书听出这咳嗽的正是万首辅,不由手一抖……
一滴豆大的墨迹就掉了下去,正正是一个“点”!
我……去,这个点乃是一个标标准准的长点,想改都没法子改!
“天意如此,天意如此,非吾之过也!”张尚书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口里喃喃自语,似是开脱,又似是解释,总而言之一句话,要怪就怪这贼老天。
接下为就是都察院左都御史王越阅卷,王大人与汪直私交甚笃,汪直也曾附庸风雅地拿了不少方唐镜的墨宝给王越,自然是一眼就认出了方唐镜的卷子,一个圈圈是轻松就过。
不过过场还是要有的,王大人捏着颌下的胡须,慢慢品评。
原本只是想卖一个人情的,可一看之下,顿时就拍案不已,怒赞道:
“好胆!只此两句,便道尽天下读书人心声!”
“很好,振聋发聩!不过这小子也太狂了点,轻视朝廷无人焉?”
“我……草!连老子都扫了进去,老子可不是燕雀,老子妥妥的雄鹰,你小子还嫩着哪!”
“他嬢的小兔崽子,若是被老子在外面逮到,非把他蛋黄捏出来不可!”
这家伙就是一个披着书生外皮的兵痞,没救了!
众人纷纷恻目,不过也见惯不怪了,这厮自打带兵起就是这样一副德性,完全不顾场合!
“咳咳咳……”礼部周老尚书剧烈咳嗽,撕心裂肺。
这一咳,总算把王越咳了回来。
这厮并不尴尬,嘿嘿一笑,取过笔画了一个大大的“圈”!
接下来便是翰林院侍讲学士王清源,这个角色本应当由翰林院掌院学士担当,但这届会试乃是由掌院学士徐溥出任主考,所以殿试便只能由侍讲学士顶替。
侍讲学士王清源在翰林院算是二号人物,不过年纪甚大,年已六十六七,是那种纯熬资历升上来的,前程有限,最多徐溥入阁后让他顶替掌院职务也就到头了。
王清源也十分清楚自己乃是个凑数的这个定位。
然而作为清流,加上前途无望使得此人已是达到了无欲则刚的境界,自然对在座的大佬们无所畏惧。
在所有的人里,只有他是怀着纯纯的为国求贤的心思来品评文章的。
“年轻真好!”只先看试卷上那一笔文字就让人流连不已,这字里行间透出的勃勃朝气如同乳虎出谷迎着初升的朝阳在虎啸,虽仍有稚嫩不如意处,但却是足够激荡心神,未来不可限量也。
再一看文章,此老更是激赏不已,初生乳虎不怕龙,果然是什么话都敢说,真真是风骨诤诤,如此人物若不能入我翰林院,实是大明的损失,翰林院的损失。
王老爱才之心大起,喜上眉梢,他一辈子皓首穷经,本身又在书法上造诣非凡,只看了一半就能看出这是一个年轻士子才能写出的文章。
更难得的是,这篇文章里面还提到了诸多经世济用之道,可见不是一个读死书的书呆子,国家缺的就是这样的人才啊!
正因为这样,王老才突然变成犹豫起来,要不要画圈呢?
多好的苗子,若是进了翰林院便是白白闲置,若是时运不济象自己一般的熬资历,不知要多少年才有出头之日?
要知道,正常情况下,熬资历是九年一升的啊!
从庶吉士到入阁,这中间足足隔了编修,修撰,侍读,侍讲好几层,其间还要入值东宫才有机会入阁,若不能入阁,便如自己一般,一辈子做一个闲散书虫,白白浪费一生!
这样的人才若是从事功做起,为国家为百姓不难做出实绩,若是以政绩起家,会造福多少百姓?这样的人不出二十年必然能登堂入室,位列六部堂官。
可若是从事功做起,失去了进入翰林的机会,按照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则,国家岂不是白白失去一个宰相之才?
虽说国朝也不是没有破例的例子,比如早些年的李贤入阁就是特事特办!
可惯性的力量是越来越牢固了,又岂有那么容易打破的?
王老学士一时之间陷入了挣扎。
若是方唐镜得知王老学士的心情,定然内牛满面地抱着王老大人的大腿痛哭道:
千万不要对我太好啊,入值东宫什么的,咱早就铺好路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