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怎的没有方会元文章?”
掌柜顿时满脸尴尬地解释道:
“也不知怎的,方会元乡试时的文章和会试时的文章都被礼部存档保密,别人纵然花大价钱也是拿不到的。”
“官府就不怕惹人非议,这明显有违规制吧?”方唐镜问道,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两次大考文章的命运。
“可怪就怪在这里了,听说也有许多举子嚷嚷着不服的,后来还有人到礼部闹事,可后来礼部让那些闹事举子推举了头领又签下什么保密令,便允许那些头领入内查看,后来那些头领出来后,个个心服口服,没有敢再有二话。”
掌柜说得绘声绘色,仿佛是自己看过方解元的文章一般。
“这么神秘?”方唐镜对于成化皇帝的处置方式哭笑不得,不过似乎反响也不错,江湖上处处有哥的传说。
“其实这里面其他人的文章也很不错的,比如这位曾彦的文章,大器晚成,字字精雕细琢,写评语的考官都说了,自己要读到第三遍才能体会出此文的妙处来,实乃深山老玉也。”
掌柜极力推销,方唐镜点了点头,将书本放到一边,算是看上了,又问道:
“有没有方会元别的文集?”
掌柜笑道:“可巧了,今日才赶制出来的《文心集》,里面就收录有方会元大部份作品。”
掌柜亲自去库房里取了一本大本头来。
方唐镜打开一看,是一本收录著名才子诗词歌赋的文集,每个才子都单独列为一卷,翻到自己的时候,却是分列为两卷,倒是方方面面将自己在江南的文章大部份都有收录。
即便是劝学诗这类都有收录,并且每一个诗词后面都附有一个小故事,全都是方唐镜如何勤奋好学头悬梁锥刺股,堪比程门立雪,凿壁偷光的励志故事。
上面的大部份都是没影的事,便是方唐镜看了也觉得脸红。
“这也太夸张了吧?”方唐镜忍不住吐糟。
“不夸张不夸张,您想想啊,方会元一介寒门书生,若是没有过人之毅力,出众之天赋,坚定之信仰,又哪里能出人头地?成为人上之人?”掌柜的连连辩解。
“上面的故事还能理解,可这什么文曲星遇狐精就太扯了吧?”方唐镜指着一段文字,脸颊有些抽搐。
“某日,方生借书归,天晚欲雨,生抄近路,行至密林处,狂风遽起,大雨骤下。
生于一残庙中避雨,顷刻间电闪雷鸣,狂雷如注。
生自思大雨不得行,遂于庙中吟读,书声朗朗,天威亦不能夺也。
又顷刻,忽见一白衣少女为雷霆所击,踉跄抢入,口呼‘星主救我’。
女绝色,然其身后现三尾,此必狐精渡劫遭天雷所击也。
生怜之曰‘修行不易,若汝日后能行善一方,吾亦可救你一救。’
少女哭而应之。生将其护于身后,天雷暴怒,顷刻千击,然皆不敢近生身前三尺。
柱香之后,雷霆退散,暴雨消歇,少女亦获救矣。
女感激方生,且羡生伟容,欲自荐枕席,为生婉拒,女不舍,雨停,生不顾而去。
此后方生家乡时常闻有狐仙资助书生故事,皆源于此矣。”
掌柜的哈哈大笑道:
“客官有所不知,但凡非凡之人皆有非凡际遇,这等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未必可信,可发生在方会元身上,却是可信的,更何况,客官请看,提供这段故事的还是方会元县学的齐教喻,知徒莫若师,有谁更比他了解真相?”
方唐镜下巴都差点惊掉,齐老夫子,这位古板的老夫子会做这事?
方唐镜又再三翻看,这才发现,齐老夫子竟然是这本书的编辑之一。
我去啊,为了让书本更好卖一些,老夫子也是拼了。
方唐镜不由抚额长叹,说好的读书人风骨呢?
老夫子啊老夫子,你怎么能晚节不保呢!
掌柜问道:“这本书客官是否要买下?”
想到齐老夫子当日点拔之恩,方唐镜果断道:“买十本,亲朋好友一人一本。”
这掌柜虽是作惯生意的,但方唐镜这等‘豪客’却是少见,不免以为方唐镜乃是方会元的狂热脑残粉,可惜店里已没有方会元更多作品,实是遗憾之至。
掌柜很会趁热打铁,便又殷勤问道:
“店里还有名家字画,古今墨宝,珍本孤本,不是我吹,在京城各大书斋里,我这里也是排得上名的,客官可要看看?”
这个可以有,方唐镜点点头道:“来都来了,不妨一看。”
掌柜大喜,忙伸手道:“就在二楼之中,客官这边请。”
方唐镜跟着掌柜走上了二楼。
二楼中字画琳琅满目,不过一眼看过去,真真假假倒是难以分辨,规模比之方唐镜当年在“快哉风“上看到的格局又大了整整三四倍。
不过这些字画都是明码标价,价格不高,但是否真品店家概不负责,就看自己的眼光如何了,很有些淘宝的味道。
这里面已经有十数名书生在翻翻拣拣,看起来是这里面的常客。
方唐镜上来的时候,正有三名书生正在为一幅挂在窗边的字画争论不休。
“此应为《元祐党籍碑》拓本无疑,吾倾向于蔡元长所书之版本。”
“非也,此乃徽宗所书,你看这笔锋,实与瘦金体无异。”
“然而不然,吾以为此必无名氏所书也。”
方唐镜心中一动,便走了上去,细细看了一遍,便道:
“三位兄台,据小弟所考,此为蔡元长所作。”
三人正自相持不下,不防有人横插一脚,不悦道:“何以见得?”
方唐镜自然有自己的道理:
“首先,从书法本身而论,这手书法挥洒自如而不放纵,左顾右盼而前后呼应,气韵生动有神,直追二王,平心而论,这蔡京虽是千古奸相,人品卑劣,但这书法却是天下一等一的书法,苏黄米蔡,古人诚不我欺。
其次,从历史渊源而论,《元祐党籍碑》乃徽宗皇帝听信蔡京之言,将神宗时期反对王安石新法之数百人列为‘元祐奸党’,刻石为碑,颁布全国,其中就有司马光,苏轼,黄庭坚等忠贞之士,实乃骇人听闻之文字狱,仁人志士莫不切齿,故而后期一朝平反,所有碑文皆被销毁,不复存也。
故后人只从史书中得知此事,未能暏其真容,据在下所知,天下间也有些地方此碑仍未销毁的,惟存处有二。
一者在广西桂林龙隐岩石壁,字极大,乃是无名氏所书,从形状上亦可看出,自然不可能是此帖。
另一则是‘党籍’中所列之沈千之家所藏之此碑拓文,此藏者为蔡京所书之碑,从形状上看亦是相符,故而小弟认定此拓本便是蔡京所作。”
有理有据,听得三位书生和掌柜的都是一楞一楞的。
“受教了!”三位书生拱手致谢,便另外淘宝去了,看也不再多看这幅字一眼。
这……
按说北宋四大家的字画,即便是拓本,也是价值不菲的,这些人的态度就让人不解了。
不过略一想也就不难理解的,蔡京恶名传天下,人皆耻之,谁也不愿意收藏他的作品,何况还是拓本,价值并不高。
掌柜的苦笑道:“相公高才,这幅字摆在这里已很久了,其出处莫衷一是,想不到公子一眼便认了出来,可这真相……唉,这幅字怕是再卖不出去了。”
方唐镜叹道:“越佶蔡京书法,皆为一代绝顶,以书法故,此碑自未可以人以事全废也。”
掌柜唉声叹气道:“别人未必如公子一般豁达啊!”
“青菜萝卜各有所好,就算是一张厕纸也有其本身用处,端的看如何运用了。”方唐镜莫测一笑道:“既如此,掌柜帮我将此字包好,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