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有事,弟子愿服其劳?”方唐镜问道。
既然遇到了,做弟子的就没有理由视而不见。
“这……”李东阳想了想才说道:
“也好,为师便说说这事,汝等一起参详参详……”
事情其实很简单,前些时日一直大风雪,不但城内压垮了许多房屋,外面也来了许多逃难的流民,这是每年都有的事,朝廷也指定了户部在城外赈灾。
与此同时,城里有善心的人家纷纷在城外搭起了粥棚救济灾民。
李东阳李东阳等一些家里小有资产的也在其中。
但有一个一直很头痛的问题,那就是分配不均常引起争执,有时甚至会引起打架斗殴,引发流血事件,这就与大家赈灾济民的初衷不符,但各家都尝试了许多方法,这个问题都得不到完美的解决,这不,又吵起来了,还打伤了两人。
这算什么问题,也太简单了吧?
六人一怔,就这?只要咱们随便谁出马,没有搞不定的。
李东阳也曾为这个问题头痛,此时试过两种方法,已有了较好的解决方案,不过他看六人跃跃欲试的表情,不由微微一笑道:
“这样吧,把外面的学生也叫进来,大家一起集思广义,也省得耽搁大家时间。”
这就体现了李东阳面面俱到之处,若只是和六人寒暄,时间太久会寒了外面士子之心。
很快,老管家又将外面两批十四五名士子领了进来,林端木三人也在其中。
小院顿时济济一堂。
李东阳和那些学生见礼之后,又将先前的问题说了一遍,然后道:
“事虽小,却也关乎民生,当谋而后定,为师认为不如大家各人想一个法子,大家一起评评如何?”
这是要现场教学的节奏啊!
大家都兴奋了起来,李师身份清要,在京师中极得人望,即便不说他未来是注定要入阁的人物,就算是现在,若得到李师在士林中提携两句,声望升得不要太快。
更何况,此时就算不能得了头彩,混个脸熟也是好的。
林端木三人对视一眼,很好,事虽小,也能展现自己的急智,三人年纪比方唐镜长上一截,见识自然高上许多,此时正可扫一扫会元郎的脸。
说做就做,徐老师还给每人发了一张纸,点上一柱香,限时答题。
此事无甚难度,众人自然是一挥而就,虽然有些人想长篇大论,不过又不是比文采,字数再多亦是无用,众人都是简明扼要,不一会就纷纷交卷。
李东阳将众人的卷子收上来,边看边微笑,然后将类同的答案都归纳到一叠,不一会,便将众人的卷子分成了五叠排列在案上,也就是说,有五个大体一致的方法。
不过大家都看得清楚,最后有一张卷子是单独摆成一份的。
这是哪位仁兄如此特立独行,与众不同?
众人心下暗笑,做事可不同于写文章,不讲究什么出类拔萃,大家都认可的才是好办法。
李东阳缓缓道:“吾观众人所言,有五种意见,咱们就逐一辩之,看何法施行之时最能服众。”
“其一,认为分粥应该设专人负责。阿福,你说说此法可行否?”
阿福就是老管家,由他负责粥棚事宜,当然是最有发言权的。
老管家摇头道:“大人,不行的,一开始老朽也是这样想的,指定了饥民中的人分粥,结果你们猜怎么着,这厮总是分给自己最多最干的份,争执便是因此而起。”
有人道:“此人私心太重,换人吧。”
老管家又摇头道:“没用的,换人开始时还好,过不了一两顿就又会想出种种法子私下截留给自己最多,换了几次都是这样。”
有人便道:“人皆有私欲,故而便导致自己饱了,其他人饿肚子,此法不通。”
于是下面举子里便有人面色赫然,想必便是写了这个法子的人。
李东阳道:“此集思广益之好处也,理不辩不明嘛,咱们一一细辩,便可去芜存菁也。”
众人皆道:“谢恩师教诲。”
李东阳点头,又道:“其二,不少人都认为应该由饥民自己轮流主持分粥,阿福,你说说此法如何?”
老管家苦笑道:“这法子看起来是公平了,可每个人在轮到自己的时候,总是分给自己最多,他倒是肚子滚圆了且有剩余,可其他人却是只能吃到半肚,众人有样学样,轮到自己分粥的时候当然也是如此。”
有士子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余人变本加厉,事情只会越来越坏。此法实为恶法也。”
众士子沉思,表面上看起来的公平,很可能危害却是最大。
李东阳点头道:“可见道理终究是道理,需得在实践中检验方得出真知,汝等他日为官,切不可高高在上,想当然耳。”
又有人低下了头,这些人当然就是提出轮流分粥的士子。
李东阳拿起第三份卷子道:“其三,选举一位德高望重之人分粥,此法可行否?”
老管家想了想道:
“此法邻近的刘家倒也是用过,开始时分粥之人还能一碗水端平,可过得数日,他就开始为自己和奉承他的人多分起来,且因为有人跟他一起多分,抱团欺压他人,闹得最凶。”
众人面面相窥,选择这个方法的人最多,毕竟官府赈灾,总是逐级分派,最后分到里正,总甲,然后是耆老,族老这些族里德高望重的人分派,多少年来都是这样做的,也不行么?
见没有人说话,李东阳叹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此大道也,岂是凡人可持之,故国家设律法,乃为此故也。”
众人叹服受教。
这话放在后世就是“人心经不起考验。如果道德有用,还要警察干什么?”
毕竟人不是神,面对诱惑,很少有人是不会变的,所以才要以法律为准绳约束。
李东阳又接着说道:“其四,推举一个分粥小组和监察小组,形成制约。此法可行乎?”
老管家挠挠头,又挠挠头,嘴巴张了又张,总算说道:“都察院王总宪家就是这么做的,倒也公平,无人闹事。”
总算把问题公平解决了,下面就有士子击掌相庆。
众人一看,原来是浙江解元林端木、福建解元吕恩成和江西解元冉中允三人。
众人不得不服气,这三人是有真才实学的,名次不如方唐镜,实是非战之罪。
此法就相当于朝廷用言官为钳制百官行事,一经发现不妥便可及时纠错,同时也相当于有法可依,与之前李东阳所说的国家设法律简直不谋而合。
到了这时,众士子都知道李东阳是借这件小事在教导大家为官处事之道。
当然,也是在观察众人,这一次,三解元算是入了李大宗师的法眼,前途不可限量。
更何况,此时才是会试结束,后面还有殿试,最终名次还不一定呢!
想到这里,已有人不自觉地靠近了三人,众人也都笑着对三人颔首致意。
三人睥睨地看了方唐镜一眼,文章做得好是一回事,做官又是一回事。
做文章靠的是学问,做官,靠的是实力!
不过,方唐镜似乎并没有发觉三人寻衅的目光,正跟曾彥淡淡地说着什么。
这让三人简直有种一脚踏空的感觉,爽感顿时大减。
便在这时,老管家又吞吞吐吐地说道:
“不过王总宪家的粥棚人也最少,因为两伙人一个总是提出许多分粥方法,另一伙人总是反对,待得大伙都同意后开始分粥,虽然是公平了,可粥也快结成冰了。”
“靠,人多屁股乱!”有一士子忍不住爆了粗口,当然,他是压低声音的。
为了公平而放弃了效率,到底值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