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皇帝登基以来的第一次午朝,是在谨身殿进行的。
说是午朝,其实不如说是下午朝,此时已是申时。
头戴通天冠,一身冕服的成化皇帝黑着脸坐御座之上。
他身后的上方,是太祖亲笔所书牌匾,上写‘敬天法祖’。
首辅万安,则是病怏怏地坐在皇帝赐的座位上,一脸淤青如同猪头,脖子上身上都缠着绷带。
很难说当时众人救下万首辅时是不是有人趁机狂扇了其无数耳光之后又猛踹了数脚,毕竟当时万首辅处于半昏迷状态,有人假公济私也难免。
当然,冤有头债有主,此时的万首辅,不时红着一对眼睛瞪向刘大夏和尚铭。
惯例是一日一朝,一般都是早朝。
但今天却发生了两件大事,群臣叩阙,不得已,临时加了一场。
第一件大事,就是一篇名为《东厂十弊论》的文章。
这篇文章几乎是一夜之间雨后春笋般出现在京城的大街小巷,瞬间人人传诵。
这篇文章如同一根导火索,顷刻间便引爆了整个朝野对东厂积怨已久的愤怒。
其实这里面有诸多情绪是冲着锦衣卫和西厂去的。
但是人们将所有的愤怒全都发泄在东厂身上,因而形成了巨大的舆情。
第二件大事,当然就是刘大夏灭口案。
这件事的始末,刘大夏已经说过了一次,过程之离奇如同话本小说,却也让人头皮发麻。
刘大夏被东厂扔到山贼的寨子下,企图借刀杀人,不料刘大人命不该绝,匪徒居然放过了他。
然而就在刘大夏九死一生回到大明京城,来到天子禁宫前敲登闻鼓的时候,却遭遇了东厂的伏击,如果不是他跑得快,此刻已经命丧黄泉了。
这还不算最丧心病狂的,最丧心病狂的是东厂眼看万首辅插手此事,竟连首辅都要杀了灭口,这不但匪夷所思,简直是杀红了眼,杀晕了头。
既然两件事都指向东厂,事关天下人心和朝廷官员的性命,那就很有必要议一议了。
说是午朝议事,实则已经形成群臣逼宫。
东厂是天子家奴,这事只能由成化皇帝作主,因而午朝,为的就是要皇上给一个答复。
“尚铭,你有何话说?”梁芳代皇帝发问。
所有人都盯着匍匐着跪在大殿中心的尚铭。
此时的尚铭浑身哆嗦,双眼无神,梁芳又问了一次,尚铭才回答道:
“误,误会,奴婢当时只是想请刘大人回衙门问清情况,不料刘大人反应如此之大,撒腿就跑,奴婢只得跟随追赶……”
尚大人艰难地将事实真相一个字一个字道来,尽量清晰,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众人也很用心的听着,毕竟,前面刘大夏的话也不能全信,偏听则暗,兼听则明嘛。
好不容易尚大人说完了,眼巴巴地看着梁芳,能依靠的只有这个人了。
“哈哈,尚公公口齿灵便,这颠倒黑白的功夫当真是天生异禀。”左都御史王越出列,嘴里说着哈哈,实则没有半点笑意,轻描淡写地问道:
“本官只问你一件事,为何明明刘大人是击鼓鸣冤,你却在追杀的时候大叫‘抓拍花子贼’?这就是你尚公公将人‘请人的方法’么?”
“这个……事急从权,手下人情急之下便胡乱喊了出来,尚请刘大人见谅解。”尚铭满头是汗,不敢看王越,反是对着刘大夏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刘大夏当然是不可能领情的,刘大夏拱了拱手道:
“不敢当尚公公大礼,下官有一事不明,不知下官做过了什么?会惹得你尚公公如此记恨下官,不死不休?竟敢冒天下之大不讳,公然在禁官伏下刀斧手欲取下官性命?”
尚公公叫起了撞天屈,“天地良心,咱家与东厂从来没有跟刘大人过不去的意思,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何苦来哉,定是有小人从中设局陷害啊!若刘大人不信,咱家可以剖开心肝给你看的啊!”
这誓也发得够重了,按理说总不能把人在朝堂逼死吧?
刘大人沉默了一下,跪伏在地上对成化皇帝道:“尚公公所言极有道理……”
尚铭长长舒了一口气,刘大夏身为最直接的受害人,若他能与自己关系缓和,甚至是不再追究,自己的处境就要有利得多。
众臣诧异地盯着刘大夏,这货莫非是吓破了胆,被尚铭随口忽悠就打发了?这岂不是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东郭先生的故事复习一下。
不料,刘大夏的下一句话就让尚公公直接吐血。
刘大人继续道:“臣恳请吾皇成全尚公公,赐其金刀,当庭剖腹开膛验其心肝黑焉白焉。”
我……去,众臣工险些一口气岔在喉咙里吐不出来,这刘大夏是个狠人啊!
所有人都盯向了尚铭。
尚铭根本没料到刘大夏会如此说,不由脸色一白道:“口误,口误,说说而已,刘大人不必当真,咱家在这里向你陪罪……”
尚公公堂堂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总管,身份等同于内阁阁老,此时低声下气地向一个从五品郎中请罪,给足了刘大夏面子,若是刘大夏再死咬着不放,未免遭议眦牙必报之诟病
然而,刘大夏还没有开口说话,百官之首的万安万首辅便轻飘飘地来了一句:
“君前无戏言。”
这……
尚铭眼泪汪汪地看着梁芳。
剖腹是不可能的,成化皇帝也不是喈杀之人,连见血都不大敢看。
可话赶话逼到这个份上,怎么才能化解这尴尬的局面?
不然搞不好皇帝一时心烦,来一个“准”字,那便万事皆休也。
真真是烂泥扶不上墙的蠢货,梁芳恶狠狠地瞪了尚铭这个猪队友一眼,禀道:
“皇爷,事态还未水落石出之际,先杀了与案之人,于法不合,还请容后付有司清查依律而行。”
理是这个理,饭要一口口地吃,刘大夏没有纠缠不放。
万首辅更没有多言,其实他刚才发言就是一个讯号,就是要告诉自己的党羽们自己的态度,尚铭不管有理无理,这一次都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果然,又有人出列奏道:“臣弹劾东厂尚铭不法事,于禁宫内刺杀当朝首辅,罪大恶极,不诛不足以平民愤。”
这就叫尚铭有口难辩了。
如果说刘大夏一案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万首辅当庭被打得半死,现在惨状就摆在所有人面前,是说过去就能过去的?
尚铭倒也光棍,起手便恶狠狠地给了自己正正反反十几记大耳光,先把自己扇成了猪头。
这才口角流血地辩道:
“此事实是误会,手下追拿刘大人,巧好万阁老经过,这才遭了鱼池之殃……”
尚铭不住叩头,声泪俱下地向万安陪着不是,一面解释如何如何的误会。
认罪之诚恳,几乎只要不是铁石心肠之人都要被感动得不要不要的。
可惜的是,能站在这里的都是不知感情为何物的政治生物。
“前面刘大人之事说是误会,此时万首辅之事亦说是误会?那么你倒是说说,这里面有多少是误会?”王越又站了出来,冷笑着从怀里摸出一纸文章摔在尚铭面前。
尚铭一大早就进宫,挨了好一顿训斥,好不容易挨到出宫,还没缓过一口气来,就遭遇到刘大夏之事,然后便被禁军禁足,直到午朝才出来与众人当庭对质,完全不知道外面有一篇声讨东厂的檄文已传得沸沸扬扬。
此时尚铭捡起文章一看题目,心都凉了大半截。
顿往下看越心惊,豆大的汗珠止都止不住地滴滴答答摔到地上,浑身湿透。
面对着文章里的一条条一桩桩,一时间竟无言以对,不知该说什么好。
便在这个时候,兵部侍郎马文升出列道:“臣请罢撤东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