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驿站的刘大夏刘大人此时已经一扫迷茫颓废,整个人龙精虎猛。
之前就在他即将心脏病发作的时候,突然记起一事,忙又问胥吏:
“你说是一位东厂的大人送我来的,现在那位东厂大人住在何处,快带我过去。”
“那位大人嫌咱们驿站简陋,留下一个包袱给大人,自个到运河边的花舫过夜去了。”
果然很东厂,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刘大人忙道:
“包袱在哪里?快快取来!”
果然做官的都是黑眼珠盯着白银子,没一个好东西!胥吏鄙夷不已,屁颠屁颠地跑出去取包袱去了。
包袱取了过来,里面有两锭十两的银子,还有一封信。
刘大人看也不看银子,取了信便撕。
信一打开,刘大人便手一抖,信被扔了出去,好在胥吏已知趣地退下,不然非出丑不可。
信是用血写成的。
“某乃黑虎山黑虎大王,日前忽然遭遇东厂狗贼攻山,激战两日,狗贼忽退,唯遗一马车于山下,恐有奸计,手下弟兄乃于夜半方劫之。不意马车之中竟是一昏迷官员,本欲为民除贼。幸而手下有京城人氏,曾与大人谋面,素闻大人忠义,告知于某家。某虽被迫落草,然忠义之心不泯,故将大人带到驿站,大人醒后可自行离去,若大人能在朝廷之中为某家众兄弟进言,某情愿接受招安,为兄弟们谋个前程。”
刘大人看信之后,不禁头皮发麻,真真是险过剃头,鬼门关里转了一圈。
原来送自己来驿站的不是什么东厂的人,而是黑虎山的强人,这些人与东厂厮杀,互有死伤,自然是有东厂人的服装和腰牌的。
刘大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也就兵部职方司郎中,没招谁惹谁,竟然会遭遇杀身之祸。
最重要的是,刘大人想不起自己曾在什么地方得罪过东厂啊?
可是以东厂的恶名,要弄死一个人,需要理由么?
东厂竟然如此丧心病狂,要弄死自己也就罢了,还要坏人名节,把自己扔到什么黑虎山下,那就只有两条路,要就是死要就是降,不论哪条路,这辈子都是毁了。
幸好这位黑虎山大王还是颇识忠义,居然放过了自己。
刘大人左思右想,当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唯有接受了这个事实。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在没有更好的解释之前,只能接受这个现实。
就算这个现实是百般的令人困惑,诸多的漏洞,它也是目前唯一的解释。
因为就算刘大人想破了脑袋,也想不起自己得罪了什么人,非要置自己于死地。
现在唯今之计,当然是尽快回京,揭露东厂的阴谋。
既然是到了通州,那么自然是沿着运河坐官船回京城最为安全。
而且进京的官船天天都有十数艘,简直不要太方便。
“那什么谁,你进来,为本官备一匹马,随本官去码头寻船入京。”刘大人想到就做,片刻也不想再呆在这个鬼地方。
胥吏走了进来,听到刘大人想要乘船入京,忙道:“大人最好还是乘马比较安全,小人听说水路可不太平。”
这就奇哉怪也了,刘大人好歹也是兵部职方司郎中,兵部里也算中层骨干,虽然上个月有传言水路有人发生大规模帮派仇杀,自己还上过奏章建议加派巡逻,但除此之外,还从来没听说运河有什么不安全的。
且上个月的仇杀摆明了是偶然事件,怎么可能影响到运河航线的安全?
若真有贼人敢打运河船只的主意,他这个兵部的骨干怎么也该有所耳闻才对。
虽然胥吏说的只是“听说”,但看他那副笃定的样子,十有八九是知道些什么!
刘大人随手拿起包袱上的一锭银子推了过去道:“赏你了,你知道什么都说出来。”
胥吏拿过银子擦了擦,小心地放进怀里,这才眉开眼笑,没口子地称谢。
直到刘大人有些不耐,这才口若悬河地道来:
“大人可能不知道,上个月,这里可是发生过一场大战,那是打得天崩地裂,不是小人吹,小人的娘家的一个小舅就在河道巡检司当差,都是他的亲身经历……
我那娘舅乃是巡检司里的伍长,那日发生的事恰好是崇简王爷的船队,故而记得是分外清楚的。
那日清晨,先是来了一队商人,假意孝敬巡检司,一行人冲进巡检司里,将巡检司所有绑了,剥成了光猪扔到柴房之中,好得当日并没有今天这般寒冷,不然全都要被冻成冰棍。”
“既然所有人都被控制住,为何你那娘家的小舅子还能知道后面的事情?”刘大人可不糊涂。
“事情就有这么巧了,我小舅子那日拉稀,正在附近的竹林里大号,这才逃过一劫,也亲眼目睹了接下来的整个过程……
据我小舅子说,那些商人换上官军的服装……”
胥吏口沫横飞地将那日水云间与粮帮之间的火拼讲得绘声绘色,末了还补充道:
“这些人虽然自称是黑虎山的强人,但我小舅子却知道,这些人绝非黑虎山的强人。
黑虎山的强人哪里有这般好的武器,一水的鸟铳,就算是一般的官军也没这么阔绰的。
后来听说是水云间的三位当家与粮帮的三爷四爷火拼,大家才恍然大悟,这他嬢的是召了无妄之灾,唯有自认倒霉。”
这件事情刘大人倒是风闻过的,据说还有“南京城第一恶少徐小公爷”掺和其中,有御史风闻上奏,结果证实徐小公爷人在南京,根本就不可能掺和此事,因而那位御史被刘阁老批了一个“荒唐极至”,一时成为笑柄。
情最后事情也被定性为江湖帮派仇杀,死了也就死了,没甚大不了的。
胥吏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
“外间都说是两边同归于尽,其实是不对的。”
刘大人心下一凛,侧耳倾听。
胥吏小声道:“我那小舅子看到,水云间的人将粮帮的人杀得干干净净,又从船上抬下数十个箱子,那些人又把箱子里的东西取出来放到马队上,您猜猜有多少银子?我的乖乖,我小舅子说了,至少能有这个数。”
胥吏两个手掌十根手指头张开晃了晃。
“十万?!”刘大人失声说了出来,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嘘!”胥吏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探头到院外去看了看,这才回转。
“最少十万,说不定能有十七八万,一百多匹骡马呢。”
“可为何外面又传出是同归于尽了呢?”胥吏得意洋洋地道:
“因为水云间的三位当家确实是死了,他们半道上便被人截住,两队人马将他们围住,用的还是黑虎山强人的名头,一番厮杀下来,水云间不但三位当家,所有人都是死无全尸,您是不知道,战场就在三道沟那地方,枪声跟雨点似的,大半天就没停过,啧啧,血流成河……”
刘大人内心可谓是狂风暴雨,波澜起伏。
他并不知道内情原来是如此曲折!并且事情还是发生在崇简王的船队之中。
这些人可谓是胆大包天,连崇王爷的船队都敢拦截,果然是河道不太平。
崇简王可是当今上幼弟,身份尊贵,在今上心中地位极重,敢拦截他的船只,若说只是一个山庄的经营者所为,是人都不会相信,这背后若是没有位高权重的靠山,是不可能的。
而有这个能力消除掉崇亲王影响的势力,数都能数得出来。
朝廷之中只有内阁三阁老,连六部尚书都不行。
当然,最最有可能的就是宫里以及东西厂锦衣卫。
毕竟崇王爷的事属于皇家的家事,最能说得上话的自然是皇家里的人。
一直有传言水云间的背景极硬,否则也不可能占得了前朝的皇家园林作为山庄,现在想起来,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而后来的水云家三位当家被截杀,这样的事情当然只有锦衣卫东西厂才能做得出来,三阁老是做不出这种打打杀杀事情的,毕竟官场有官场的规矩。
以恐怖组织的行事方式,黑吃黑结果了水云庄的三位当家,岂不是顺理成章之事。
这里面西厂的嫌疑可以去掉,因为西厂汪直一直在南京,并没有回京,他的手下也不可能有这个能耐和胆子。并且汪直的作风一直便是简单粗暴,若是他只会直接扣船,不会如此大费周章。
剩下的就是锦衣卫和东厂了。
锦衣卫这些年颇为低调,不是因为没有进取心,而是锦衣卫指挥使袁彬已经七十多,垂垂老矣。
眼看着没多少年好活了,抓紧时间享受余生是正经,从过往的表现来说,袁彬袁指挥此人之官声也颇为不错,安静不生事,嫌疑最小。
而且袁彬此时正面临着锦衣卫指挥同知万通,也就是万贵妃的弟弟万通的强劲挑战,内斗正酣,怕也没有余力兼顾其他。
这样一算下来,剩下的便只有东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