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天。
这两字出自《中庸》第三十一章,原文为“唯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足以有临也……凡有气血者莫不尊亲,故曰,‘配天’”。
这两个字的考题有多黑?
你若按照字面去理解,便会发觉这完全是茫无头绪,什么“配”什么“天”?
“天”可是理解为天道自然,天子,民心,至圣先师……
那怎么配?
皇天配后土?三牲祭天?德配天地?圣德如天?天子圣德,民心即天心……
所以要弄清楚这两个字的意思,就非要清楚这两字的出处不可。
当然,这难不住大部份的考生,毕竟玩四书五经没有十年寒窗也有十二三年了吧?
即便搞不清楚是哪章哪段,但起码出处还是能弄清楚的。
但黑就黑在这里,这两个字乃是全章的收束语,虽只区区两个字,却是概括整章百余字,要理解这两个字,非要整章通背得下不可。
看似是小题,实则是数十年难得一见的大题。
破题也要按大题,即按照整章的意义去破题。
这就强人所难了,很多人背不完全的!
单单这一点,就能刷下至少三成记性不够好的士子。
你以为这就完了?更黑的还在后头!
要破这两个字,还需要完全熟记“朱子集注”里关于整个《中庸》第三十一章的所有注解。
我顶你个肺,这量就大了去了,十之四五的考生铁定是记不全的。
这还仅仅是破题,后面的承题起讲这些呢?
每一个关节都是一道撕心裂肺的考验啊!
这其实是拿一篇两百字的文章做题目,然后直接省略掉前面的一百九十八个字,只保留后面两个字,你做一篇文章给我看看?!
最不易察觉的还有一道暗黑在其中,不要忘记了,这可是首题耶!
只要是考生,就得把大部份精力放在首题上。
可题目难到了这样一个丧心病狂的地步,能通顺的作出一篇文章就已是不易。
所以当考生玩了命的将题目作完,他便会发现,为了这个破题,他绞尽脑汁花去了无数宝贵的时光和精力,后面的题目已经没有办法做到最好了,怎么办?
纵然才高八斗也只能凉拌了!
科举重首题,却绝不代表了后面的不重要,在首题难分高下的情况下,后面的题目就有着定鼎乾坤的作用了。
更何况,如此高难的题目,很可能集体在首题上翻车,瞬间就把第二题和后面题目的重要性就突显了出来。
是不是又要重新振作精神,哪怕是透支也要把第二题及后面的题目做好啊!
所以是不是两难了?
这绝对是一道断子绝孙的绝命题!
“这样,真的好么?”邱厚德邱御史向以敢言闻名,此时竟吞了一口唾沫,弱弱地问道。
你李大宗师三年一届任满,拍拍屁股走人,可我一家老小日后还要在南京地面混生活的啊,你这样,会累死人的啊!
于明学原本对李士实还有些不满,此时也是大大的服气,文人嘛,就是要在文章上见高低的,瞧瞧人家,玩文字那叫一个游刃有余,牛刀杀鸡子,硬是玩出了花样,玩出了水平,妥妥的强人啊!
只是这一趟怕是会被江南的士子道路以目,名声大大的不妙,人家做考官乃是广收门生,偏生自己遇到这般强势的主考官,有心结个善缘也是无从下手啊!
李士实叹道:
“我倒不是故意为难这些士子,实是这两年来江南学风日渐浮躁,很多士子不用心读书,整日只知交游饮宴,求名是一把好手,却不知钻研经义,整日里诗词应酬。
朝廷取士,实为求贤,非为这些沽名钓誉之人所设。所以我出此题乃是要让读书人知道,求实务本,知道专研经义才是根本啊!”
“呃……此言大善!”两人违心赞道。
“来来来,咱们接着出第二题……”李大宗师挼着下巴的小短须,语出真诚地说道:“本官之前作主选了第一道题,这第二题就由于待讲出好了,本官绝无二话。”
这……,也好,自己正好出一道中规中矩的题目,也好挽回一些风评,给天下士子一个交代,不然人人道吾亦是如李士实一般的酷吏就不好了。于明学一直悬着的心陡然又放回了肚里。
两人被李士虚虚实实的手段弄得晕头转向,完全丧失了主动权。
接下来于明学想了想,还是选了《论语》,这应该是所有学子最熟悉的了吧。
李士实依足了规矩,随手翻开一页停住,是“述而篇”。
李士实又叹道:“近来这些士子不但耽于游乐,更有些学子不思厚积薄发,反天天烧香拜佛,求神问道,实是不问苍天问鬼神,长此以往,朝廷风气败坏,焉能扬清激浊,何时能有众正盈朝之日乎?!”
当今皇上崇道,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李士实此语,说的虽是士子,何尝又不是暗指皇帝?
于明学深以为然,他们这些清流官,心心念念想着的就是如何规劝皇帝亲贤臣而远小人,对于那些不务正业的风气自然十分反感,生恐后辈朝堂被这些奸佞小人占据。
于是于学明想也不想地就指着《论语》上面的一段话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就这句吧!”
李士实抚掌大笑道:“廉之兄大才,实是高瞻远瞩,妙不可言也……”
……
辰时末,考生全部入场完毕。
巳时(九点),三通鼓声响起,全场一遍肃静,乡试大考开始。
贡院大门内外分别上锁,非到考试结束不得开门,亦不得有人进出,哪怕是贡院发生水火之灾也不得开门。
又数声云板响起,便有兵丁抬着考题板分数路在号舍外走动,让考生将考题誊写到稿纸上,慢慢揣摩。
然而仅过了数刻,整个考场就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倒抽冷气的声音,然后就是嗡嗡声,哀叹声,甚至是骂嬢声不绝于耳,数十路兵士迅速来回巡视,威摄考生,这才将这股暗流压了下去。
当然,方唐镜也跟其他考生一样,将考题誊写到稿纸上。
配天?
方唐镜见了这一题,不由深吸了一口气,仰面朝天,几乎要泪流满面了。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自己最挂念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压抑住跳到嗓子眼的心跳,再看后面的几道题目。
我顶你个肺啊……
居然与自己记忆里的题目,完全是……
自己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没有发生!
一字不差啊!
历史惯性之强大,非一般人力能撼动也!
这些题目方唐镜每一道都做了无数遍,可以说是已经到了熟极而流的地步,先前自学的时候做过,李秉特训的时候做过,不客气地说,这七八千士子里面,想要找出一个全面超过他的人,没有!
自开科举以来,几乎每一次都有个别幸运的考生能押中一两题,这类走了狗屎运的考生从来不缺。
但这一届乡试,可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能押中首题的绝对一个没有。
所以方唐镜可谓是一枝独秀,天下我有也!
不信,你听那才刚刚平静下来的嗡嗡声已变成了悲凉的长吁短叹声音!
李士实你姥姥的,你很有本事么?在咱们这些穷学生面前显摆有个毛线的用处啊!
有本事你李士实拿太祖高皇帝的庙号拆到最后两个字做一篇文章来看看,臭不要脸的!
当然,考生越是痛恨,咱们的李士实李大宗师越是得意。
此时李大宗师正站坐在明伦堂的窗边,双手压在窗台上,心情愉快地俯瞰着下面愁眉苦脸的众学子们。
遥想当年,自己也曾寒窗苦读,起得比鸡还早,睡得比狗都晚,熬到欲仙欲死,幸而有贵人提携,早早就翻了身。
而今多年媳妇熬成婆,成了掌握士子命运的一方大员,不好好用一用手中的权力,岂不是白读了圣贤书?
这题一出,一下子就显出了他在经学上的深厚造诣,想来今年应天府交白卷的,怕是不在少数吧。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自己掌控住了科举的绝对权力,方唐镜那小贼是一定要万劫不复的。
这小贼实在不够聪明,若他此次蛰伏不出,等到了三年之后再来应乡试,到那时自己已经调任别处,就是想弄死这厮也是有心无力。
现在小贼自负过甚,竟敢自投罗网,很好,一次性玩残玩死了他,永绝后患!
只要李士实还是主考官,方唐镜就算有韩愈柳宗元这样的文章手段,也并没有什么鸟用,主考官能有一千种方法将他刷落下去。
所谓文章憎命达,各法入各家,各花入各眼,掌握了最终科举解释权的主考官,他的评判标准才是唯一真理。
你方唐镜就算能写得花见花开人见人爱的好文章,入不了考官的眼,也是狗咬猪尿泡,空欢喜一场。
心满意足地下了明远楼,李大宗师踱着方步向至公堂走去,早等候在楼下的亲随忙跟了上去。
明远楼与至公堂之间的通道两侧刻着“明经取士”,“为国求贤”,“青云直上”,“天开文运”,“连中三元”,“指日高升”,“鹏程万里”,“状元及第”八幅大字。
当李大宗师行至“为国求贤”下面的时候,亲随已行至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李大宗师面上的笑意更盛,大事定矣!
小贼纵然狡猾如狐,千变万化,又怎能逃脱功名之枷锁?
呵呵,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