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方唐镜的学历问题,汪直忽然笑出了声道:
“皇爷,这方唐镜倒是个妙人呢。
此人不但不是什么讼棍世家子,还曾经是‘松江府第一秀才’。十六岁的院案首。
文采斐然,作的诗词,整个松江府男女老少都在传颂的,人人都道是个文曲星转世。
奴才原本以为这厮是个极斯文的少年,不料奴才一打听,这小子竟然是个脾气极臭的。
当时正因为痛殴江宁侯府的小侯爷,已经被革去了功名。
据说还被迫变卖了祖产赔偿汤药费,还因此被早就订了亲的女方悔了婚。
这小子一时想不开,还投井自杀来着,多得乡邻救起,不然后面就没此人什么事了。
自从死不了之后,此子就似是想开了。反正读书是不成了,于是学人做起了生意。
不知是不是天见可怜,他在地震之前收进了大量的生丝,第二日就发生了地震。
地震之后大量桑地被淹,因而生丝价格暴涨,这小子狠狠发了一笔。
才短短三五日,居然就把变卖出去的祖产又赚了回来。
然后就不知怎的就找到了周县令,三言两语就凭实力打动周知县当上了师爷呢!”
这个经历,果然是有点让人瞠目结舌的。
在人们的固有印象里,好学生通常也是乖孩子。
乖孩子住往是不会打架斗殴的。
这小子偏偏就打了,还是殴打不知比自己高出多少条街的侯府小侯爷。
然后便被革了功名,还因此被破了家,并又引发了被退婚。
这几样,不论是谁,遇到其中一项,都难免会颓废的。
所以方唐镜投井自杀的行为虽然激烈了一点,也在人们接受的范围之中。
可死不了之后,人生立马就不同了,完成了一个又一个逆袭。
简直是上天垂怜,有意成全一般。
因此成化皇帝顿时就对这名叫方唐镜的小家伙充满了好感。
没办法,在他这种信神信道的人看来,上天就是有一种冥冥的造化在左右着人的命运。
“卿可收集有此子的文章?”
“这个……”汪直有点尴尬地道:
“奴才由于时间充忙,来不及收集这小子的诗词,只匆匆收得一首半……皇爷请看。”
众人一怔,什么叫一首半诗词?
难道诗词竟然会有流传半首的?
汪直也是无奈,总不能对皇爷说是方唐镜这厮可恶之至,发现了妹妹的身份后,一首诗就只做了一半?
讪讪的,汪直取出了一张纸来,上面写的果然是一首半诗。
《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行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绿,十里野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稻粱谋。”
成化皇帝展开一看,顿时就感到一幅“江南水乡春意图”画卷般扑面而来……
和㫬的春风吹拂而过,酒家旗帜翻飞,小河潺潺,碧水里鹅儿欢快的追觅着小鱼,绿油油的桑葚地上空燕子轻盈地掠空而过,然后又飞到梁上停留。
一畦一畦嫩绿的韭菜,田间地头的野花延绵数十里,花香扑鼻……
真真好一幅盛世景象。
如诗如画,动静相宜,情景交融,色香俱全,当浮一大白。
“好一首清新无比的小诗,虽非写国色天香,却写出了不着粉黛的西子风情,不愧松江第一秀才之名。”
成化皇帝的文学修养自然是极高的,得他这么一赞,方唐镜也算祖坟冒青烟了。
当然,成化皇帝就对接下来的“半首残诗”更感兴趣了。
再往下一看,顿时就惊艳了。
《木兰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
“人生若只如初见,人生若只如初见,人生若只如初见……”成化皇帝似是痴了一般,反反复复地念着这一句,眼里竟有了泪花。
成化皇帝虽然是一个皇帝,本质却是个被皇帝耽误了的文艺青年,不对,是文艺中年。
此时的成化皇帝仰面四十五度角。
“人生若只如初见……好美……”成化皇帝眼中布满了莫名的惆怅。
这……汪直暗骂,方唐镜这厮害人不浅……
“竟然只是残诗……莫非人生只有残缺的才是最美的?”
成化皇帝终于回过神来,他提起笔,试图补全这首木兰词,可惜,心里拟了无数文字,终于还是接不上这意境,于是慨然一叹,掷笔于地。
“你待会把这两首诗送给浈儿吧……”
浈儿就是万贵妃的昵称。
不用说,成化皇帝想起了他与万浈儿最初相遇的日子。
“奴才遵旨。皇上的心意,想必娘娘定是极喜欢的。”汪直磕头谢恩。
也只有他敢这般说,别人这样说就是簪越,但汪直自小就服侍万贵妃,关系不一般,倒也不算什么。
半首残诗,这运气也没谁了,梁芳顿时就妒忌得不要不要的。
这书生撞了大运,一下子就得到了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女人的赏识。
又有汪直这厮举荐,升官发财想必就在当下了吧?
只有怀恩目不斜视,继续在看那些材料,他对这些诗词小道完全不感兴趣。
他从来都认为,治国还是要靠经义文章的,否则朝廷为何要八股取士!
甚至,他对于那些以诗词书画得到皇帝赏识幸进的人心里还有一些轻蔑。
宫里这样的“传奉官”可不在少数,都成了朝臣们口里的一大弊病。
果然,平静下来的成化天子道:“如此才情之人,竟然还是白丁,国家遗珠,实是失才,朕欲特旨恢复其功名,两位爱卿以为如何?”
梁芳又酸了,成化天子说的两位“爱卿”,明显没他什么事。
怀恩不置可否,虽说反感,不过他也认为这个方唐镜如此文采还是白丁实在不妥。
“皇上,奴才以为不必如此!”汪直说道。
这就出乎所有人预料了。
这人是他推荐的,现在得到了皇上的认可,他却阻止皇上恢复这人的功名,是什么道理?
“国家有法度,尤其功名一途,事关朝廷抡才大典,百年大计,岂能因一区区白丁而使人垢病圣明天子,奴才是绝对不认可的。那方唐镜若真有本事,自己也能挣回功名,皇上还是不要为他开了这个先例。”
汪直这话说得好有道理,可怎么听着就这么违和呢?
这是一个视大明律如无物,嚣张跋扈的西厂提督该说的话吗?
所有人都仿佛刚认识汪直似的,重新打量起这厮来。
总觉得哪里不对!
是了,这厮从前做事想一出是一出,疯疯癫癫,没个正形。
可现在,说话做事一套一套的,完全不象以前的他。
士别三日,真能刮目相看?
一句话,汪直从江南回来之后就变了一个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