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老和江玉奴都不肯出来相见,显然十分不满。
南宫奇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群浪人也真过份,却也不免有些惊诧。他素知东瀛人把东瀛珍宝以海船运至中土贩卖,又把中土铁器白银运回东瀛,获利甚厚。但想不到他们富有至如斯地步,一夜之间便把芙蓉赎身送上,还办了如此多厚礼。
这时蓝翠走来一看,冷哼道:「南宫公子,难怪你不愿离去,原来在此时此刻,你竟尚有心情娶新妾?你‧‧‧你还算是个汉子么?」
南宫奇正心烦之际,又遭到系落,忍不住冷笑道:「在下本非汉人,亦非什么大英雄大豪杰,蓝姑娘太瞧得起在下了。」
「你‧‧‧我们看错你了!」蓝翠一蹂足,转身夺门而去。
芙蓉盈盈下拜,目中含泪道:「公子,非是奴不知廉耻。妾虽沦落青楼,实在逼于无奈,家中也曾是书香世家,若蒙公子不嫌弃,奴家愿在公子家为奴为婢,亦胜过在那人间地狱受苦。若是公子不愿留我,奴亦无面目见家中父母乡亲,不若投河自尽算了!」
「战乱之中,如此可怜身世之女子,故事千篇一律,多若银河星数。我又能救得几人?」南宫奇深感叹息。他心想道:「芙蓉既已进门,若要赶她离开,不若逼她去死。罢了,先让她住下来一两天再说。」于是肃容道:「妳暂且住下,待我禀明老人家和夫人后,再作定夺。」
两老闻说爱儿惹上了东瀛浪人,不啻死里逃生,那敢再说多一句。江玉奴对此事亦不置可否,但云一切由两老作主。
「这姑娘倒也不错。反正奇儿也需要个贴身婢子侍候,就让她代替迎儿吧。」两老见江玉奴不太反对,愈看这姑娘亦颇顺眼,只想儿子少点出外闹事,于是说道:「我们南宫家也是大户人家,虽是纳妾,那也要小小地摆几席庆祝一下啊!」两老命家丁安排喜宴,当夜芙蓉于是成了南宫奇小妾。
红烛映照下,南宫奇瞧着含羞答答的芙蓉,轻声道:「芙蓉,我认识妳至今,还不知道妳的闺名和娘家本姓哩!」
「妾身本姓赵,芙蓉却是妾身真实闺名。」芙蓉低声答道。
南宫奇心中轻吟道:「芙蓉如面柳如眉」眼前美人果然有如出水芙蓉,娇嫩欲滴。他随口应道:「嗯。赵姓?这可是前朝国姓。难道妳竟是前朝王孙公子之后?」
芙蓉的反应却令他吓了一跳。只见她闻言身子一颤,呆了半晌,忽然哇的一声扑倒他怀里,不住抽搐,哭得死去活来。
南宫奇慌了手脚,连忙好言安慰:「别哭!我说错话了。对不起‧‧‧」
芙蓉似乎极度感怀身世,断断续续地哭了好久,南宫奇只得道:「好芙蓉,算我不对。我道歉可以了罢?」
「不!」芙蓉止哭道:「我不是怪你。我只是‧‧‧」她忍不住又要差点哭出来:「天啊!末代王孙,苦不堪言啊‧‧‧!」
「什么?」南宫奇惊奇道:「妳真的是‧‧‧」
「咮!」芙蓉急急以玉指抿着他嘴唇,示意噤声。她微微的点头,以蚊呓般低声道:「小心别让别人听到。」待南宫奇瞪大了眼点头后,方才细声道:「这事我家从来不敢泄漏出去,若让人知道了,这可是灭门大祸。我爹爹正是赵姓王孙之后,若算起族谱,我爹是钦宗之后。宋帝在崖山死节时,先祖辈正欲往共赴国难,岂料半途传来亡国噩耗,蒙古鞑子走狗四处搜寻赵氏遗孤,先祖为免赵氏子孙断绝子嗣,只得苟且偷生,隐姓埋名,可惜传至妾身这一代,娘亲只生得我一个女儿家,便已仙游。我爹还是绝了子嗣。」说时饮泣不已。
「别哭!别哭!妳爹虽无后,但徽宗有后啊!」南宫奇于是把当时听回来的韩林儿称帝传闻告之。芙蓉听得啧啧称奇。
原来这芙蓉毕竟是王孙之后,自幼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之外,毕竟有贵胄气概,闻得宋家龙凤皇朝又得回大片江山,十分关心,耐心聆听,不时更以赵氏子孙身分,提出复国方针,竟是头头是道。南宫奇虽无志为赵氏宋室复国,但近年浪迹江湖,也得知许多义军抗元之事,说到自己如何冒名顶替张教主,血战江南,更是活龙活现,令芙蓉听得又紧张又神往。
二人秉烛夜谈,竟至近天明才沉沉入睡。
成亲后住了几天,南宫奇见芙蓉郁郁不欢,有时更背人垂泪。他忍不住问道:「芙蓉,妳怎么了?还在为国事忧心么?」
「妾身一介弱女,国家大事我何能帮忙,我只是挂念家中老父,想回去看看。」
「这个容易!」南宫奇忙命人准备礼品,二人带着几名家丁丫嬛,备了马车往乡间驰去。
芙蓉家中一片破房,坐落在城外十多里外村乡郊外一片竹林处,老父白须白发,衣衫褴褛,一介穷书生模样,看不出半点王孙气派。家中只有一名老婆子打点料理。家徒四壁,藏书却是极多。墙壁上挂了不少字画,大都仿前朝徽宗瘦金体,看来皆出自老人手笔。南宫奇心想:「生活无着,还藏书无数,连女儿被卖入青楼都不知道,当真是书呆一名!」。
老人家似乎久未见过女儿,看见眼前一对锦衣华服的男女进门,呆了半晌。
「爹!」芙蓉一见老父,忍不住泪流满面,跪倒地上行礼泣道:「不孝女儿回家看您了!」
「妳是芙蓉?快起来、起来。」老人家忙迎起她,喜出望外:「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老婆子见来人锦衣华服,知是贵人,忙烧水沏茶,招呼二人坐下。南宫奇命家丁把礼品送进,堆了一地,半个内堂都摆满了。
南宫奇趁她父女抱头痛哭时,偷偷细看四壁字画,只见写的多是什么「因果报应,天理循环」、「难得糊涂」之类。也有一些金刚经等佛经手抄。看来老人家淡薄名利,把人世间种种已经看得很透澈。
芙蓉向老父介绍南宫奇:「爹爹,请恕不孝女儿私订终身,已经嫁入南宫家为妾了。」老人家脸上悲苦愁容稍纵即逝,勉强挤出笑容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嫁了也好。好贤婿、好贤婿。」轻轻地执着他手掌道:「请贤婿好好善待小女。」
「当然,当然。」南宫奇客套了一会儿,想起对方好歹是王孙之后,也该给点面子,于是恭敬地跪拜道:「老丈人在上,小婿拜见岳丈大人,礼数不周,请大人见谅。」老人喜孜孜地迎起。
这时村民闻说赵家女儿嫁入了豪门,都走来一看,手提一些小食、鸡、肉作礼,寒暄问候一番。
芙蓉以平日乡民多有关照她父女,悄悄地请南宫奇给大家打点了一些小钱作红包。又请老婆子外出往买些酒肉菜做餐,以备夜来宴请乡民。乡民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走来好奇一番,挤得破房水泄不通,热闹非常。尤其小孩和姑娘们更是偷看一对璧人,不住咭咭嘻笑。
夜来众乡民帮忙张灯挂彩,又从各家搬来台台凳凳,就在房子外空地摆宴,吃喝一场。
席间不住有人一杯杯向新人敬酒,把一对新人都灌得有点醉意,众乡民才饱餐后散去。
当夜一对新人留宿贴满红纸的小破房间。红烛高烧。
芙蓉为他打点纱帐,又轻拨纸扇,让他感到凉快一些。
芙蓉喝了点酒,粉脸泛潮红,低声道:「相公肯委曲在此过夜,妾身感到很开心。」忽尔闭上眼把樱唇凑过来,轻轻地点在他嘴唇上。南宫奇看着她动情后迷人的媚态,亦渐渐按捺不住,缓缓地伸手去解她衣襟。
当夜男欢女爱,说不尽温柔绮妮风光。
翌日起床梳洗后,芙蓉建议一起去拜祭乃母,南宫奇欣然答应了。老父闻说,也坚持一起同行。那坟却在山上,三人带了几名家丁,走山路上山。
到了坟前,拜祭一番后,老人家抚坟轻叹一声,轻吟道:「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
芙蓉见老父伤感国事,有感而发,忍不住把他拉过一旁,悄悄地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番话,两人目光不住投向南宫奇。
南宫奇猜想到二人在谈白莲教红巾军重建大宋之事。果然等回到家中,老人家摒退老婆子后,悄悄地把二人请进房间,叹息道:「贤婿,天道循环,世上亡国王孙又岂独止我一人?」老人稍顿又道:「我只为苍生黎民受鞑子荼毒而悲苦,只希望有能人义士把鞑子北逐,是否光复大宋,已经不再重要。而大宋江山,实已‧‧‧气数已尽。逆天行事,未必是一件好事。」
「老丈人果然深明大义。」南宫奇暗暗赞佩不已。
「这些年来,老夫不住反覆研究大宋之败由,也有一些心得。贤婿乃将相之才,将来若有机会匡扶明君,光复汉人江山,老夫这点心得,或许有用。」说罢翻箱倒柜,从床底下秘隐之处翻出一包油纸包,里面是一本厚厚的手稿书,封面写着「兵典新篇」,递给南宫奇,说道:「对付鞑子兵,定必要智取,切记戒急用忍。战略上要争取主动,战术上要避其锋,快速、迂回。当年陆秀夫、张世杰沉不住气,与鞑子水军决战崖山,终招惨败,以致宗室断绝。贤婿记着此事,勿令历史重演,切记、切记。」
南宫奇唯唯诺诺,亦不太明白老丈人所言,接过兵书略略翻看,似乎都是札记宋军长处、弱点,对所用兵器、火器、阵法,详加图解,更有历代战役胜败分析等等。
南宫奇暗赞叹道:「想不到老人家外表乞丐一般人物,胸怀大志,博学多闻至如此地步。我真小看他了。」原来蒙古人攻占大宋后,只道宋人重文轻武,乃亡国主因,是故只重工商,贱视读书人,文人地位尤在乞丐之下。当时世上一般人亦轻视文人。
南宫奇本对战阵兵法兴趣不大,可是也不得不钦佩老丈人用心之苦,只得恭敬收下,说道:「小婿定当紧记,好好研读。」
老丈人见南宫奇不甚热衷,心内明白,默然半晌,叹息道:「万般皆是命,丝毫强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