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沙虎道:“是,这王政家中,豢养了一批江湖凶徒,我领兵抄家,居然还有人敢顽抗,我也不与他废话,一通乱箭射死两个,却还跑了两个。万幸王爷仁慈,并未追责。”
他这话却是插的不是时候,打断了话头不说,“江湖凶徒”四字也叫在座的众人听着别扭。
完颜永济并未见不虞之色,继续道:“这案子送到我手中,就足足伤了一十九条人命。我听闻,亦是震惊,当即说道,定要严办此事。那鲁姓义士死前道,当年不知好歹,误入歧途,有位女侠饶他不杀,今日为民请命,死也瞑目。”摇头叹息,看看众人,道:“当真是一位义士,可惜未能救活性命。我府上能人亦不少,却无人有如此烈性肝胆。”
众人都是不语,席间静了片刻。云阳道人点头道:“确是一条好汉。”
完颜永济道:“我到密州,审问之下,这王政犯下的案子,当真是罄竹难书,单是人命,就不下百条。近年我长居燕京,实不知我大金治下,如今还有如此禽兽不如的官吏。我一怒之下,将这王政一家满门抄斩!正是此事耽误,才叫诸位久候。”
胡沙虎一旁接道:“王爷言道,他造此杀孽,家中人岂有不知,一概同罪!”
他这次接话倒是接的不差,众人都是微微点头。
哥舒天只是微笑,卓青行忽道:“哥舒教主觉得王爷如此处置不妥么?”
哥舒天目光在卓青行与云阳道人面上慢慢一转,慢条斯理道:“满门抄斩也是轻了,若是得罪了老夫,他家里鸡下的蛋都要给他摇匀。”
姜子君哈哈笑道:“哥舒兄快人快语。王爷此案办的大快人心,天日昭昭,人心灼灼。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等一起敬王爷一杯。”
众人同举杯,几杯酒入腹,席间渐入佳境,就连萧平安也不再死板着一张脸。
吃喝一阵,胡沙虎忽道:“王爷,我听说燕京城里,元妃娘娘那个弟弟李铁哥又惹事啦,居然把瀛王家的人给打了?”
完颜永济连连摇头,显得听闻此语,便是心情不佳。
曲宛烟看看众人,道:“诸位大约有所不知,眼下燕京城里,元妃娘娘一家,正是得宠,权势熏天。原本天子脚下,完颜皇族才是主人。如今这两拨人争权夺利,斗的一日比一日凶狠。那李铁哥是个纨绔子弟,但敢打瀛王家的人,定也是得了授意。此事闹的很凶,还有愈演愈烈之势。哎,可惜王爷不在京城。”
完颜永济摇头道:“我在也无用处。”
曲宛烟笑道:“王爷这就过谦了,有你坐镇,此事决计闹不出来。眼下李家跟完颜皇亲闹的不可开交。但谁不知,当今圣上和元妃娘娘,旁人不信,可都信王爷你一人。王爷说话,两边都是好使。”
胡沙虎道:“是,王爷宽厚待人,持重公允,谁不敬重。”
完颜永济摆手道:“与世无争而已。大家本是一家人,有什么揭不开的过节,和和气气才是。”
胡沙虎道:“可惜皇上几位皇子,都是夭折,眼下还没个子嗣。”
完颜永济神色微微一变。
胡沙虎似未不察,犹自道:“入冬已来,皇上已经生了三回病,今年这身子明显不如去年。”
完颜永济大怒,拂袖将面前酒杯扫落在地,怒道:“放肆!这是你能说的话么!”起身离席,也不理众人,愤然而去。
山道之上,萧平安与哥舒天并肩而行。明月当空,冷风习习。道旁积雪生辉,远处林木幢幢。哥舒天问道:“你可品出什么味道?”
萧平安砸吧砸吧嘴道:“菜有点咸。”
哥舒天哑然失笑,连连摇头,道:“你这脑子,直来直去,可当真不如小胖子灵光。”
萧平安这才明白,道:“我觉得这人还行。”
哥舒天道:“屁话!”
萧平安道:“还有什么?”
哥舒天道:“你听不出来么,当今皇上身子不行了,怕是没几年好活。完颜一族,和元妃家的势力,都支持这个卫王,说不定过两年,他就当皇帝啦。”
萧平安惊讶道:“他要谋朝篡位?”
哥舒天白他一眼,道:“谋朝篡位能对你说么?人家是名正言顺,可能有这个机会。”
萧平安道:“那又如何,咱们又不去做官。”
哥舒天道:“你这个傻小子这话倒是说对了,他今日肯来这老君山,就是示好我等,想我等江湖人为他所用。”嗤笑一声,道:“只是这手段太糙了一点。”
萧平安道:“我等有何用处。”
哥舒天摇头道:“你就是不知好歹。江湖能人异士诸多,这争权夺利,权术之间,用的着的地方多了。况且今日与会,哪个不是有根有脚。就连那翠羽楼,一年赚的银子,说出来,惊掉你的下巴。江湖人要本事有本事,要钱有钱,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忽地一笑,道:“话说回来,他有这想法,你倒也是功不可没。”
萧平安奇怪道:“我?”
哥舒天道:“你们去年在开封闹出这么大阵仗来,真当说过去就过去了么?呵呵,衡山派千里深入敌国腹地,兵临城下,逼金国王爷低头就范,好威风,好煞气!你们一番作为,旁人怎想不论,至少金人这卫王、翼王都坚定了招揽我等的决心。”
萧平安道:“那你们肯干么?不说江湖人不愿意与朝廷掺和在一起。”
哥舒天道:“那是明面上的话。习武之人,终究最求的是修为,尤其武功高深之辈,更乐意超脱世外,无拘无束。但世间谁能真正隐居独处,这权、利交互,是人便难逃。各取所需而已。”冷笑一声,道:“不过他想当皇帝,笼络武林中人,拿来当刀用,却也想的太美。古往今来,打过这个主意的,不在少数,却无人真正成功。唐王当年与少林情谊非浅,后来怎么地了,唐武宗灭佛了。”
萧平安道:“那是为何?”
哥舒天道:“庙堂与江湖,庙堂自要一统天下,江湖人身怀绝技,却也想要一方天地,无拘无束。原本江湖人根本无力与庙堂抗衡,朝廷真想做什么,只能俯首帖耳,言听计从。”微微一顿,望向萧平安,道:“你可知太祖皇帝为何要禁武?”
萧平安道:“怕咱们造反?”
哥舒天嗤笑一声,道:“你身边有人想当皇帝的么?”
萧平安摇了摇头,眼睛却瞧向哥舒天。
哥舒天目光与他对个正着,忍不住一笑,道:“做皇帝有什么好,一个国家几千万人,这么好养的?”脚步越来越缓,接道:“这天下的道理啊,永远是强者有,弱者无。太祖要禁武,只因咱们武林人越来越厉害了,厉害到已经能威胁到他的生命。”微微一笑,道:“你说是过去的人厉害,还是咱们厉害?”
萧平安道:“我常听人说一代不如一代,想是以前的前辈厉害吧。”
哥舒天道:“大错特错。”略有得意,道:“此乃武林争论不休之大疑题,老字号的门派都说过去如何如何,年纪越老越是念旧。甚至有人说,武功一脉,是一代不如一代,早些天地元气充沛,适合修炼,如今先天后天皆有困缺,是而武功难练。”冷笑一声,道:“纯属放屁,放狗屁!”
萧平安心道,这是骂我么。
哥舒天道:“不是骂你。”两人被困相处时日不短,哥舒天对他心思当真是了如指掌。两人相视一眼,萧平安一脸认真,哥舒天忍不住莞尔一笑,心底忍不住泛起个念头,萧平安啊萧平安,你经历了如此多事,怎还是如此单纯简单。
哥舒天接道:“被困之时,我寻了许多书看。依我之见,武功真正登堂入室,有超凡之能,最多不过六七百年。”伸出两指,道:“至于理由,一看经络道法源流,二看人物。武功根基在于内功,经络之说未有之时,自谈不上内功。经络之说,最早见于《黄帝内经》,有说先秦有说战国。虽有千年,但其中的导引书只能说是内功的毛皮。真正的内功源流,佛道两家各有说法,道家甚至把老子、葛洪这样的人物也搬出来说话。但当下咱们所见,真正的高深内功法门,最早还是少林的《易筋经》与《洗髓经》。这两经据说为达摩所遗,距今不到七百年。”
萧平安道:“咱们的武功真的是个胡人想出来的?”
哥舒天嗤之以鼻,道:“你什么意思,老子也不是汉人。”挥手打他后脑一记,道:“好的不学,倒还有门户之见。归根结底,经络内功是汉人的玩意,这做不得假。那达摩想是天赋异禀,他天竺和西域胡人有诸般苦修炼体的法门,入得中原,又得经络导息之精要,融会贯通,悟出上乘内功。《易筋经》与《洗髓经》这两者,皆循此理,以外功炼体法门助导内功。说达摩是武学祖师,纯属胡说八道,他的内功也是跟汉人学的,不过另辟蹊径而已。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武学自来是兼容并蓄,博采众家之长,才能发扬光大。”
萧平安暗暗点头,他如今内功日深,早已明白,内家功夫,乃是由外及里,再由内而外,内息与锻体乃是相辅相成。只有借内功不断强化筋骨经络,内外兼顾,才能循序渐进。
哥舒天看他一副认真模样,忍不住就是好笑,道:“臭小子,莫要以为你明白了,到你能冲击灌顶境之时,才能真知其中关键。”
萧平安道:“你有冲击灌顶关隘的法门?”
哥舒天微微一怔,道:“你个傻小子怎地忽然聪明起来了,我魔教为何这么多高手,自有他的原因。不过你别想了,你小子走了狗屎运,有明神诀在身,你能有个屁的关隘!”
萧平安哦了一声。
哥舒天接道:“你莫要打岔。再看人物,更是对得上号了。春秋战国,乃至唐朝之前,可听说有什么真正的武林高手?先秦有个司徒玄空,创了什么‘猿公’剑法,‘越女’剑法。想来也就是古法的剑式而已。你那小兄弟沈放,去练什么古剑式。我听说他也是之前经络受损,才走的这条歪路。”
萧平安听他说起沈放,心中就是一阵烦躁。
好在哥舒天并未多说,接道:“至于华佗‘五禽戏’,春秋战国鼓吹专诸、要离、养由基、卞庄子、墨翟、聂政、豫让之类,匹夫之勇,精杀之辈而已。秦两汉三国两晋南北朝,除却吹牛的神仙,靠武力留名的无非项羽、关羽之辈,这些人战阵之上勇冠三军,但如何称得上武林高手。但达摩之后,却是不同,唐朝有两个武将,一个裴旻,被称‘剑圣’。一为李靖。这两人事迹,均有不同凡俗,有异寻常武将之处,当是真正身怀绝顶武功的高手。李靖、红拂女、虬髯客,这风尘三侠事迹,凡俗百姓也是耳熟能详。”淡淡一笑,道:“你若真正有本事,岂会埋没凡俗,流于青史,身名俱灭。”
萧平安连连点头,风尘三侠的故事他倒也听人讲起,尤其那虬髯客,自己也觉乃是武林中人作派。
哥舒天接道:“唐朝还有个人不得不提,便是昙宗。此人武功怕是已登峰造极,不逊我辈。兵荒马乱年月,带十三棍僧,能护唐王性命,生擒王仁则,立开国襄王之功,更因此将少林推至武林正统之位。”忽地一笑,对萧平安道:“你说那昙宗能生擒王仁则,他能不能杀唐王呢?”
萧平安微微一怔,本想脱口而出,那不会啊,随即醒悟,道:“那什么皇帝灭佛,是因为这个么?”
哥舒天道:“唐武宗灭佛,怕还真不是忌惮武林高手刺杀他。但太祖立国,立刻颁布禁武令,却是的的确确,对武林人心存忌惮。唐朝的事对咱们都太过久远,只能自书上寻些一鳞片爪。但本朝之事,如今二三百年的门派,可已是不少,传承未灭,事情可就清楚多了。”
接道:“若说达摩为武林人指出条捷径,唐之后,天下一度太平,繁华富足,前所未有,正是休养生息,精进之时。这几百年,武林同道,当真是花样百出,武功也是越练越加高深。这麻烦也就来了。达摩之前,所谓武林高手,无非比寻常人强悍一些。昙宗之后,可不一样了。高来高去,内功深湛的绝顶高手,已不是高墙枪兵能够阻挡。太祖立国,多有江湖中人辅助,也是见识了这些人的厉害。卧榻之侧,岂许他人鼾睡。虽说真正能威胁到一国之君的绝顶高手不多,普天下也就这么几个,但一个也是祸端。”
萧平安摇头道:“他好好做皇帝,不干坏事,哪个想去杀他。”
哥舒天道:“皇帝都像你这么想就好了。简而言之,庙堂对江湖人忌惮,绝顶高手能威胁自己性命,寻常练武的,不是惹是生非,就是不服约束,都不是省心的货色。江湖人翅膀硬了,也不肯乖乖寄人篱下,财侣法地,既想要好处,又不愿给朝廷做事,束手束脚。”摇头道:“动手江湖人自是不二话,但动起脑子,跟朝廷庙堂这些人可就差的远了。开始还有些人,或因家国之义,或因钱财外物之恋,为朝廷做事。时间一长,吃亏多了,自然明白,你本事再高,到了人家麾下,也不过是把刀而已。而且你有刀,他也有刀,打来打去,还是江湖人打江湖人。”
萧平安道:“那昆仑派为何肯低头,就为这老君山么?”
哥舒天摇头道:“非也非也,你若要人家尊重,只能自己强大。”冷笑一声,道:“我与燕长安、姜子君、陈观泰这般人,便是江湖人的底气。我等可以与朝廷合作,各取所需。但须得坐在一张桌上,你情我愿。”
远处林中忽有响动,似是个小兽。哥舒天瞥了一眼,接道:“这卫王若是聪明,那是最好。否则就是自寻难看。”
萧平安点点头,对此却不如何有兴趣。
两人又行片刻,哥舒天忽地停住脚步,道:“我倒是明白了。玄天宗在金国最大的靠山便是翼王,昆仑派此举莫非是替卫王张目?如此说来,那翼王也是想当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