伫立不前,他犹犹豫豫伸出右手,掌心空握、五指如梳子,小心翼翼地从马脖子上断断续续滑落,最后停在已被温热的马鞍上。
黑马身上的汗味刺鼻,但比田老头脚丫子的味道新鲜。又高又大的身躯堵在前面,马脖子不停地扭动,他不敢贸然靠近,马蹄子踩在碎石上发出尖锐的声响......
直到,管家失去耐心,问:“又不是生离死别,只是一匹马,还是你不喜欢骑马?”
老怪物的话里藏着细针,从他的脑中央刺入穿过胸膛、腹部,一路向下自脚板破皮而出,最后将野人王死死钉在泥地上,不得动弹。
似稻草人站立,横冲直撞的冷风噼里啪啦扇着他的脸颊。脸皮徒地变红,怒火攻心,聚势烧上了脑顶。最后,脑海中空白一片,手指向内紧抓。
黑马仗着管家的势力,连着向他喷了几道不屑之气。
狗眼看人低,马眼看他矮。
一咬牙,他用力抓住缰绳,翻身上马背,双腿夹紧马肚子,憋着气,学着老怪物的模样抓住了缰绳。昂首挺胸端坐马鞍上,他命令自己:野人就是勇士,勇士才不会被黑马吓软腿。
轻轻转动僵硬的脖子,他朝老怪物投去一眼。旋即,别扭感从胯下频频传来,隔着厚实的衣物,他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黑马的抗拒,或许它早已识破了野人。
猝不及防之际,老怪物挥舞鞭子在他后背刮起一阵疾风。
马蹄扬起,黑马拔腿就跑。
马似流星,他似箭,从狂风中撕裂出一条缝隙,四面的风拼命在揉捏他的脸。耳朵里全都是风的咆哮声,四肢被抽空,脊背渐渐弯下,最后贴着马背,他抱着马脖子,全身软绵绵的......
等他睁开眼睛松开手臂时,看见老怪物正站在一棵从山坡上倒下的枯木下皱眉望着他,眸底尽是不戏虐。
手里抓着他的缰绳,管家却道:“我不是田老头,可那没闲工夫当奶妈啊。”
枯叶在风中簌簌,仿佛刚刚被执行过鞭刑似地呻吟不已。
“我我我......”破左耳的身体轻若片叶,身下黑马如云,恐惧弥漫周身。目不转睛看着连根拔起的枯木片刻,直觉自己宛如无物蔽体般狼狈。回头看了一眼跑步紧跟在身后的家奴,他咬牙提议。“不如我与你共骑,归还他黑马。再这样下去,就算到了,城门也紧闭。我可不想露宿,谁知道能不能醒来。”
“为什么?”管家不解。
“你瞎了吗?”他扬声道,“满地乱石,什么样的鞋底磨不破。”右臂指着一脸茫然的家奴,目光降落在经过泥泞和风雨浸泡的旧靴上。
被指头点着的家奴立即便明白他的意图,逐渐瞪大的双眼升起烈焰,夺眶而出恨不得将他烤了。他别过头,假装视而不见家奴眸底的恨意,心知肚明有洁癖的老怪物怎么可能和他共骑?
“那是他的事情。”管家拒绝了他,语气毫无商量的余地,甚至都没有回头看家奴一眼。
“我骑了他的马。”他企图说服老怪物,明知这是一张似冰刀锋利的脸,根本没有皱纹,又怎么会因为他的一句话而起了恻隐之心。“他本该和大家一样前行,你听不见他的喘息声吗?”
“那是你的事情。”管家面无表情看着他。“带你进城,看来真是个错误的决定。”
“那是你的事情。”他赌气回答。“到底行不行?”
“野人都有一副慈悲心肠吗?”管家垂落双眼,一声叹息。“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破左耳看见家奴的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不断捏紧,仿佛那是他的脖子。
铃铛从树枝下摩擦而过,叮铃铃中,枯叶竟纷落,飘荡到他手心里。枯黄褪色的树叶躺在手心里,已然如蜘蛛网,只剩下纤细的脉络还在坚持。
紧闭双眼,一口气堵在胸口,压得他无法喘息。
几口深呼吸之后,他只好咕哝:“我把马还他。”
大腿软绵绵挂在马鞍两侧,就像已死的兽腿,没有任何反应。他是野人,是勇士,绝不可能屈服!拳头紧握,然而手心里沁汗正从指关节出滚落而下。
“随便你,没有人会等你。”管家淡淡道。“是你苦苦哀求,我才带你进城,现在又诸多要求。我可不是溺爱你的小公子,更不是随时背着尿布的田老头。”
他看见倒映在老怪物眸底自己的影子,仿佛是个累赘物。眼波缓缓荡漾,旋即露出了幽深磁铁洞,将他吸入。身子倒扎进来,就在没入其中时,他听见了老怪物的嫌弃,幡然回魂。这老往眼睛里掉的坏毛病,他竟然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养成的?
“别怪我没提醒你,老奶奶的脚步可无法实现你的愿望。”管家侧目。
“共骑一匹,你又不会死。”他近乎咆哮,宁愿和田老头争锋相对,也不愿意面对眼前这张没有人气的脸。忍住指腹的膨胀,他翻身下马,大步朝管家走去。
树叶哗啦啦奏响。
“你会死。”管家冷冷道,终于回头对那名家奴发话,“既然他不领你的一番好意,还不快上马。”回头,又挤出该死的笑,“我不欠小公子面子。”
“你!”他拿老怪物毫无办法。无论如何,在口舌上,嘴笨牙钝的野人绝对占不了丝毫便宜。眼睛盯着管家的背后,却见挺拔的背脊如山耸立,顿时怒火烧胸。身体膨胀,每一根指头都在等待命令,他咬牙切齿道,“我不会骑马。”
哈哈哈哈,笑声如岩壁崩塌了,哗哗倾倒而下,每一块都砸在破左耳的头顶上。
“无所不能、无所畏惧的野人居然不会骑马。”管家趴在马背上,笑得抽搐,无力起身。“哎呦呦,这可是我几年来听到最好笑的事情了。”本已笑得难以自已,却在霎那之间,便换上了那张常见的皮革店管家专有的脸,阴阴沉沉贴在刚刚那扭曲的脸上。
他自问无法做到,表情更换如此快速且毫无难度,恐怕整个皮革店甚至南方野林,唯有老怪物一人。只是他不明白老怪物何以突然更换面具,于是往老怪物视线所对的方向望去,看见树子正朝河边跑来。
直觉一直在提醒他:管家绝对不会是个日渐衰老的古稀男人。只是一时之间,他也没有想到如何撕下这张老脸皮?会有机会的,他对自己承诺。
一路腰带拖地,树子气喘吁吁而至,瞥了他一眼,大步走到马头前。
“管家,你把破左耳叫到河边,是想教他游泳吗?”树子不容分说,扬臂将他拦在身后,怒目瞪着马背上的管家。“你又憋着什么坏?别以为我不知道。”
“哦,是吗?”管家反问树子,眼睛却懒得看他,声音如泠泠寒风。“自己送上门,也算我的错?”
周围的空气瞬间降温,他的背脊寒意阵阵。
循着寒心而去,果不其然,老怪物的脸就像是刚从万丈深渊处取出的冰晶,散发着足以使周围空气成霜的阴寒。丝毫不见之前的笑意,就连嘴角那抹惯有的促狭表情,也是一丝不差地呆在指定位置。
他不禁开始怀疑,老怪物脸皮下有个百宝箱,可以瞬间藏匿任何他不愿意展露的表情。
“哎呦呦,两马驹真团结啊。”管家便抢说,马鞭在手里把玩像是拉好的弓。“奈何我孤家寡人,势单力薄,又没有小公子好靠。”
树子跨步上前,昂起下巴。“原来管家的眼里还有小公子!”
“没你虔诚,都烙印在眼珠子里,难怪小公子对你情有独钟,还是树子能耐啊。”管家的话如冰锥子齐砸。
“有些话,管家应该时刻谨记才对,皮革店未来的主人是小公子,而不是管家你。奴隶就是奴隶,爬得再高还是奴隶。何况打狗要看主人,今日若是我来晚一步,只怕管家已将破左耳祭河神吧。”树子握紧了拳头。
今天,他也是首次见到树子如此成熟的表情,宛若从未相识的陌生,稚气褪去,活脱脱一个大人模样。
如果人真有许多面具,那么哪一张才是树子自己的?他有些恍惚,树子的唯唯诺诺何尝不是来去自如。他安静地伫立在一旁观看,找不到插话的缝隙。
“哎呦呦,谢谢提醒,这绝对是个好主意。我会考虑。”管家冰冷的声音听在耳里,让人如刺身裸体站在荒野里任由风吹雨打,毫无生意。“树子,我倒是低估了你,本以为你们会争宠。其实,我解决了破左耳,不是正好帮你解决一个大麻烦。好好的一份殊荣,就这么被后来者分了一杯羹,你心里当真没有一点芥蒂?与其你要日夜筹谋如何祸害他,不如借我之手光明正大地让他消失,永远消失在木屋里。”
“哼,像你这种老不死的阴阳人,没有兄弟姐妹,怎么知道兄弟情义。老怪物,我看你就是嫉妒作祟。杀了他,是不想看见自己有多可怜吧。”树子仰天大笑,“管家又如何,还不是一样孤军作战。”
“你这张嘴,也只有在小公子身下肯软肯叫唤。”管家倒是不怒,神情自若,一如往常阴冷。
“树子不是懦夫。”他挺身而出。
“呵呵,你们倒是意气相投。”管家也发出了短促的笑容。“当管家,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咯。马驹不知人间疾苦,好人生啊。”
倏然,老怪物的眼神如疾驰的冰剑直射在破左耳脸上,教他难堪至极。仿佛在嘲笑他不过如此,就连挺身保护他的树子,也是个脏东西。那眼神,像极了棚屋里伙计们所有,私下里大家对树子的模仿,是所有人最爱的游戏,污秽之言,不堪入耳。
但,他一个字都不信,呆在木屋如此之久,从未亲眼所见。“你再敢胡说八道,我就撕了你的手脚。”破左耳往前一步。
“真是羡慕啊,兄弟情深?”管家语出挑衅,将兄弟二字拉长。“人人都以为你们是逢场作戏,今日看来,倒是见了几分真,可贵啊。同一个窝,还不争食,还真难能可贵。”
“被阴阳怪气咀嚼舌头,他们怕你,我可不怕!”老怪物不遮掩的嘲讽令他抓狂,野人之怒在手心里待命。只是,忍字诀再度浮现在眼前,幻化成无数枷锁桎梏着他的手脚。“你要是想决斗,来啊!”他扬起拳头。
很多事情无法说清楚,也无须说清楚。究其原因,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似乎有什么事情即将要发生,但是他还没有抓住出头绪。破左耳的确感觉到了,一切都渐渐在改变,完全不受他控制。就像一只狼,一不留心被圈了进来,成为了一只看门狗,半点不由他选择。
“古话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管家捋着马脖上的毛,“你是真大方啊。若是同时出现两个管家,我一定会杀了另一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