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上的云雾推来挤来,生出许多形状,继而不停揉捏出奇形怪状的脸,比他还无聊。
歪着脑袋咀嚼着甜草根,“银狼,我闲得发味了,不信你闻闻。”他摸着银狼的前腿,目光似山涧溪水朝山脚流泻而下。
银狼似乎领会他心中所想,立即嚎叫两声扼杀他刚萌生的好奇。
“看看而已。”他臭脸回应。“你和白爷爷一样烦!你是狼,又不是小白。小白都知道替主人立威风,你该学学小白。我们是兄弟,更应该肩并肩,一起对付白爷爷和母狗。”
银狼充耳不闻。
他煞费苦心分析石洞中的形势:“白爷爷、母狗、小白,他们是一伙的;你和我是一伙的,你以后别给白爷爷当帮手,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也不想想,是谁带你满山跑?”
银狼没吱声应答。
眼前晃过小白,一股热气就从腹底里喷射而上,小白的老娘成天一看见他就狂吠,仿佛他是敌人。
“银狼,这都得怪你。老母狗以为你是她的狗仔,不愿意承认你是狼,一口咬定我把她的孩子炖了。你看看它的眼睛,恨不得逮住一个空,就把我生吞嚼碎。”望着狼脸,他不禁皱起眉头,狼与狗,野猫和老虎,究竟怎么回事?
这真是一件令人困惑的事情。
银狼一阵低鸣。
“喝了它的狗奶,了不起啊!”他赌气道,“母狗那时候肯定鼻子不好使,否则怎么不知道你是狼崽,而不是狗崽。”
又是一阵鸣叫,却是在为母狗申辩。
“有奶最大。”他翻了个白眼,结束了这个永远没有答案的讨论。“亏我拿你当兄弟,好事坏事,哪一样不带着你?白眼狼!”
眨眼,山顶便开始发寒,阵阵袭来,将一人一狼前后脚驱逐下了山。
路过岩石洞穴里的那个小部落,伛偻的身影让他止步伫立。
又是这个白发老女人守家,篝火边上还有几个哇哇大哭的小屁孩,仿佛在用哭声决斗。
散落在地的柴火,比起上次路过时已消去了大半。火架上锅里的汤,如溪水上飘着几片煮烂的菜叶,大水桶也快见底了。
随即,老女人起身,踉踉跄跄走到石桌子前。她拿起拳头大小的石头放置一旁,接着掀开石碗上的木头盖子,拿起木头勺子舀出......
咿,那不是蜂蜜吗?他瞪大了眼珠子。
原来老女人将他丢弃在洞穴前的大块蜂蜜装入石碗里,慢慢食用,至今还没见底。早知道,应该多给她一些,毕竟她都那么老了,还能吃多少。
哭声在耳朵里敲鼓,烦透了,别哭了!他恶狠狠地瞪着下面的小屁孩,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鬼哭狼嚎!
缩起下巴,他摸着左耳,暗忖自己小时候一定不是这样的!
如果他这样敢哭,早被白爷爷丢远远的,转眼就成为山中嗜肉猛兽的一顿美味佳肴。
老女人走得极其缓慢,生怕将勺子里蜂蜜摇在地上,眼珠子死死盯着勺子。
时间仿佛停滞不动,他连打了几个哈欠,老女人才走到了用喉咙仰视天穹的小屁孩面前。
慢慢弯下腰,她一边坐下,一边用左手放在勺子下接着刚溢出的蜂蜜。蜂蜜入口,几个小屁孩立即围着勺子吮吸起来,就像小白吃奶一般卖力。
转身离开前,他望了一眼那个石碗,蜂蜜已见底。
桌面上散落着还未打扫的碎骨,那应该是前几天他抓到的那只山鸡。
浑身通黑,模样极为讨厌,他实在无法下嘴,烤了丢在洞穴前,想吓吓这些整天哭个昏天暗地的小屁孩。
天啊,耳朵快要破了,太可怕了!
再不走,他怕银狼会一口一个吞了这些邻居,尽管隔着一片林子,却是唯一的邻居。
再度望去,他皱起眉头,就算不要老女人,野人族也绝对不可能丢弃这些孩子。为何过去这么多天,竟然还未归?
可这几天,他翻遍了附近,也未见到这个部落的任何一个男女。
往常,他们会留下年轻的女人在家照顾小孩和老女人,可这次却例外。兴许,他们是进入深林里觅食,需要更多人手。
毕竟这几个小孩太能哭了,只有食物才能让他们闭嘴。
比起哭声,进入森林觅食又算得上什么呢。
石洞附近有个热泉,也是自己地盘,他决定去那看看,瞧瞧今天究竟是哪个废柴不走运?
从石坡小径下来,便是谷底热泉的上部,这也是活物们最喜欢放纵的温床。
沸腾的热气缭绕令眼迷离。热乎乎的潮湿,总会让饱受阴寒之苦的任何活物都忘乎所以。
果不其然,一眼便瞧见水面上几只小东西正咕噜噜煮着,犹如石锅中炖煮。
眼前的食物,不仅可以解决他和银狼的肚子,还足以让白爷爷、母狗和小白撑破肚皮。
或许,今天依旧还有他讨厌的肉,至于讨厌什么肉,全凭心情而定。这样的机会要是天天都有,那该有多好啊。
山上活物虽然越来越少,但也不至于绝迹。他又想起了那个老女人,脸上的皱纹和脚下的石缝一般纵横交错。可惜,老矣。
在野林里,衰老、疾病和受伤都比死亡更严重,因为死亡就是死亡。然而衰老、疾病和受伤却是勇敢者的游戏,只有真正勇敢的人才有毅力好好活着。
这套话,白爷爷常常用来恐吓他别到处惹是生非。
然而,他却是打从心底里认同的。看着老女人的部落越来越凋零,犹如掉光树叶的老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发绿?
鼻孔倏然张大,呀将空气里熟食的味道统统吸了进来,停留在鼻子的顶部细细一番品尝,真是令人垂涎三尺啊。
一个吞咽,腹部便发出咕噜噜的叫声,如皮鼓响。他张嘴装了一口香味,味道充斥在口中,舌头上一粒粒的小突起正在积极地鉴别味道,就像小白吸母狗的奶水一般。
须臾,每个小突起都满意至极,他才吸了吸嘴角的口水,接着吮吸了几下舌尖,依依不得舌尖上溢出的甜味。
蜂蜜虽然美味,却始终无法取代肉味在他心中的位置。
“把蜂蜜涂抹在烤肉上,那就完美。”闲来无事时,他将蜂蜜涂抹在烤肉上再一烤,竟美味至极,自此以后,无比嗜好。
此时,银狼的眼神似乎不太赞同,几声低呜,似乎在说你不懂新鲜的顶级美味。
双眼徒然一张,绝对没有错,他相信自己的味觉,更相信银狼的直觉。这肉铁定鲜嫩可口,既不老也不柴,保证白爷爷的牙齿绝对不会叫累。
饥肠辘辘的,何止他一个!
就在舌头鉴别肉味的时候,银狼早已飞身奔向食物,却在近乎低头就可以咀嚼食物的位置停了下来,回头望向他。
水气氤氲,狼脸模糊,发淡远逝。
“你是我兄弟,有肉一起吃。”他表示见者有份,“我才不像白爷爷和母狗一般偏心,有好吃的都留给小白。”
狼脸分明近在眼前,最近他的双眼似乎不太好使。距离老眼昏花,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才刚长成型呢。
话尾随热气蒸腾,他四肢并用,随手抓来树枝勾起尸体,哗啦一把便就皮毛全部扯掉皮。顺势往后纷抛,随即对准野鸡腿最肥美的地方,张开嘴,恶狠狠地撕下一大口。
肉刚入口,快速咀嚼两下,便吞咽下肚,“再来一口,”他没有抬头,眼中只有肉,又咬了一口,甚是娇嫩可口,一点都不老柴。
“银狼,我们来得真巧,真没煮老。”说罢,立即撕扯下另一只鸡腿塞进银狼的嘴里,“好吃,快吃。”
填饱肚子之后,他将剩下的一只鸟,一只兔子背在肩膀上,树枝当拐戳地,吆喝着银狼回石洞。
只是那狼却如何也不肯走,冲着山外嗥了几声。
挺起圆肚子,身体变得沉重,脑袋浑浊,此时,他是极其不愿意多管闲事。
然而银狼又叫了起来,他不得不警觉,立即用树枝往水里捅了几下,什么都没有。
银狼又连叫了几声。
肚饱困意肆虐,四肢皆废,脑子僵硬,他直想躺平。然而深知狼性,虽诸多不愿,却也只好顺着狼眼寻去。
“银狼,山里就没有肉能逃过你的眼睛。”他敷衍道。
果不其然,热泉最低处外面,隐约有一个影子浮在水上,他继续沿着石头往前走去。
旋即,一个人形逐渐钻入眼睛!
居于上层,热气蒙住了他的视线,根本未能发现除了贪温的小家伙,居然还有个人也躺在热水远处,正咕咕冒着泡泡。
“幸好,水往外山下流,而笨人在最低口位置。”他嘟囔道,不愿意去回想任何味道了。
瞟着翻滚如菜叶子的衣服,他竟觉得有些眼熟,一时之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却又觉得十分陌生。于是用树枝扯了一角翻来察看,不是兽皮所制,针线很细腻。
此人从头到脚的穿着打扮都格外显眼,绝非山上任何一个部落的野人。
“可怜的家伙,估计是在上面踩空,直接掉进水底煮熟了。”望着茂密丛生的头顶,又看了看刚拖上岩石的尸体得出结论,他恍然大悟点点头。“原来昨天,我真的听见惨叫,还以为是做梦呢。真是废柴,幸好摔在外面,否则以后我们怎么煮东西吃怎么泡澡?”
胃部传来一股诡异的起伏,他强抑了下去,含糊道:“银狼,让他哪来的回哪去。”
什么肉在热泉里煮了一夜都烂得差不多,根本无法看出半点端倪。
狼声再起,不知何意?他从未听闻,只觉陌生。
难道银狼不同意让这人回归人族地界?
“山上有许多专门吃魂魄的猛兽,只在夜里出没。野人死了,身子必须回家,否则无处可寄的魂魄四处乱跑,做不成孤魂野鬼,最后只能被吃掉。那就真的消失了。人死了还能继续活着,但是要是被吃了魂魄,那就是真的死得干干净净。”他望着银狼的脸,将白爷爷的一番话重复了一遍。“人族若是以为我们干的,那就让他们来决斗吧。”
银狼来回踱步,低鸣不已,犹如乌鸦的丧叫,显然无法苟同他的决定。
银狼从未如此反常。
“这人到底从哪冒出来?”困惑袭上心头,他的胸膛一下子往腹部坠落,仿佛刚塞入了一块巨石。
没等银狼回答,他已经把肩膀上的食物丢在一旁,径直走向热泉崖口。
一棵被狂风拔地而起的老树,坠落下来正横卧在崖口,从腐烂程度可知已有一段时日。
双臂举起,他弯下腰,双手抓住树身的一头,往头顶处举,挂在岩石高处。
老树在热泉崖口和岩石之间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缝隙,足以让一具尸体流走。
目睹着水流自去,人尸如落叶飘落,他的胸膛下一阵阵缩紧。
眺望人族地界,迷雾笼罩下,一切依稀犹在。然而折断的塔尖在胸膛下来回晃荡,他的眉头越来越紧皱。
雾气伺机逮住他走神的空隙,纷纷钻进胸膛里,层层紧缚,勒得紧实。
有那么一刹那,他近乎喘息不了。
热泉一往直前往低处俯冲,一声响,那人飞入山坳的溪水中,落水后漂了起来,归心似箭往低处流,仿佛知道要回家了。
转瞬,雾气便强占了他的身体,如云雾飘了起来,飘向了塔尖......
银狼一嚎,猛然拽回魂魄,身躯一震,颤巍巍中他稳住身体,一身冷汗淋下,顺水而逝。
随即,两声齐嗥送行,回荡在山谷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