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头终于获得自由,田老头抡起双手,便朝他招呼。
两拳之后,田老头摸着下巴对他说:“臭小子,你有嘴。嘴巴除了吃饭喝酒还用来说话,可以说话的时候不要动手,记住了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是野人不是君子。”他回击。
“野人就是野蛮,下次再这样,休怪老子把你的屁股打成肉糜,好做成肉丸子。”
“放马过来。”
“老子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叫父亲。”......
夜风如扫掃,在地上装模作样一会儿便飞向他们,竹条从他们脸上扫过,残余尘土留在毛孔里。
“暗夜钢军也不过如此,刚才被制服的人可不是我。”他扬起小巴,野蛮两个字如针还扎在耳朵里。
四目蹬了许久,沙子迷眼,经验老者终于妥协,连忙伸手搓揉。“那是老子没有防备之心。”田老头压低音量。“换作别人,此刻恐怕你的手臂已经骨头分离。瞧这夜深雾,真是个偷袭的好时候啊。”
确实是个好时候,他们站在这里胡闹这么久,竟无人察觉。“麻袋里装的是人。”他眺望远处的黑影,风声钻耳尽凌乱。“难道他们说的故事是真的?”
“这是皮革店,又不是人贩子的营地。”田老头听了大惊失色,旋即平复。“虽然有人皮灯笼的谣言,但就老子观察,皮革店还算是个干净的地方,不至于如此。”边说边摸了摸脸皮,直到确定无疑才捏了捏破左耳的脸颊。“马三再不是个东西,还长着人骨,要是真有这事,断然不会一个字都不往外蹦。那些伙计虽然都变成了木头人,但骨头里流着的血还是热的,那些故事听听就算了,别当真。”
“人和动物,我还是分得清楚。”他确定无疑,拉着直挺挺的田老头趴下。“经验老者栽跟头又不是第一回。”
“这是直觉。”马三还在继续为奴头辩解,“马三他干不出这事。”
关于马三传说破左耳记忆犹新,况且这是他亲口说的。“你应该问问他的婆娘。”他反驳。
田老头却深不以为然,声如轻风淡淡然。“那个婆娘就是个安分的玩意。马三还能怎么样,总不昭告野林,他的婆娘自己跑到别的男人刀子下吧。”
“马三的话,也就经验老者愿意相信。”
“酒后吐真言。”
泠泠夜风越过树梢,从他们额头上撞过去。
“不过,倒是有人,常在附近山头看见过许多被剥皮肢解的东西,任由野林猛兽竞食。说是附近有一座白骨林,远远望去就像白色的荆棘遍布,夜里更是幽幽烧着绿火,说是鬼魂难息。野林曾有食人一族,但现在已经消失匿迹了,或许只是一种残忍的刑罚吧。阴城曾颁布法令,命令禁止活剥人皮。”田老头边说边整理被风吹得如鸡窝的脑袋。“早些年,确有部落流行这样的古习俗,不过都被南林七子灭得差不多了。”
幸好伶俜山从未有过这样的古老习俗,随即酒味从下巴处扑上来。“扒皮鬼......”他的眼前晃着一扇大下巴。“你说过虎毒不食子,人和人......”喉间一阵酸味翻滚。
“好歹也是肉。何况人族,除了利益,只在乎血缘关系。不过大部分也有例外,为了利益,也是可以六亲不认的。人族并不是一下子就变成今日的人族,那也是从野人部落里慢慢发展起来。因此啊,野人和人族本就是一族,只是发展速度不一样,就有了明显分别。”
霎那,被熊熊大火烤焦的母狗又浮现在眼前。“那可是人。”仿佛有一把铲子,正在野人的肚子里不断作乱。“同一个部落的人怎么可以自相残杀?野人从来不干这事。人族连自己人都不放过,比起山上动物,还冷血。”
“可不是嘛?”田老头刚撅起嘴,立即松开。“不过,人间自有真情在,就是因为有这些混蛋忘八羔子,才显得更难能可贵。比如,老子和臭小子。一没血缘二没利益往来,竟然也能同行。”
他想起了银狼。“人族没有朋友吗?”
“臭小子,你不是也没有。”
“我有银狼。”
“那不是兄弟,那是宠物。”
石洞的狼窝,连母狗都不敢靠近。“小白才是宠物,银狼是我兄弟。”破左耳很坚持银狼的地位。“你也是,暂时算半个。”
“老子标准荒极男,凭什么算半个。你当老子是马三啊?”田老头一听就不干了。“放眼荒极,老子的身材也是绝对杠杠的。”
“银狼陪了我十年,才是兄弟。”他斩钉截铁道。“你才多久?”
“合着,想和臭小子称兄道弟,还得十年起跳啊。”田老头摇头道,“那臭小子惨了,注定孤独啊。”
闻言,甚是不解。“凭什么?”他问。
田老头煞有介事的表情令他十分不安。“唉,野林里能活十年的孩子不多啊,等他们长大成人了,还得活十年,才能和臭小子做兄弟。从概率上说,少只有少。臭小子,老子命硬,不代表着有情有义者都长命百岁。”
“日久才能见心。”他坚持。“这是白爷爷说的道理。你也说过,人心隔着肚皮。”
一声长叹,田老头伸出手臂耷拉在他肩膀上,语重心长道:“臭小子,人世间本就没有一句绝对的真理,凡事你还得靠你自己的心去感受。”另一只手也没闲着,弹出食指直戳他的胸口。“有时直觉比你的心可靠,有时又完全靠不住。这人世间,就没有一个绝对可行的标准。你得学会灵活变通,依你所处环境及情况而行事,不能死守一句话,否则轻则损人利己,重则害人害己。人活在世,没有后悔药回头路,每一步都必须心安理得。否则老矣之际,想来都难以闭上安静,死也不得安宁。”
一道闪电劈过脑袋,闪出一个疑惑。“做经验老者是死守一句话,还是你依环境行事?”他凭直觉说出。
乍然闻言,田老头一脸懵然,抽回胳膊,深深呼吸。“都有吧。”随即回答。“人族,从出生那一刻就定了个命运。小时候,老子最喜欢玩蚂蚁。”他转头问野人。“臭小子,你见过蚂蚁窝吗?”
他点点头,却不知所以然,蚂蚁和刚刚所说有关系吗?
“老子小时候,也不知道如何就迷上蚂蚁。就喜欢让人腾出一个玻璃罐子,倒入细沙子,抓来蚂蚁丢进去,盖上盖子,留有通气孔。”
听到这里,他还是一脸困惑,莫名其妙地扯上蚂蚁,这些家伙满山都是。
“这些小家伙,还是继续忙忙碌碌,完全不知道身在何处,依然不改天性,继续生活。全然不知命运之神,正俯瞰它们。指不定现在,那些家伙的子孙后代还在玻璃罐子里继续操劳,一代又一代。”
蚂蚁洞,他捣毁了不少,起初为了打发时间,玩了几次便觉得没劲。尔后立了勇士的志向,他便立下誓言:绝不欺负弱小。“你究竟想说什么?”他深深吸了一口冷气。若是不问,经验老者能绕上三天三夜。
“你不是蚂蚁。”田老头爆笑,翻出牙龈。
“废话。”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以为田老头能扯出一些正经话,然而又是废话。“我要是蚂蚁,你就剩下骨头了。”反手一拳头,经验老者宝刀未老,一个侧闪逃开。
四周散土立即一阵欢呼。
“臭小子,这就是活生生赤裸裸的人族生活哪。”呸呸,田老头吐掉口中的沙土,继续说道。“不过牛扒皮性情残忍,也没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出来的。这些年城卫军以剿灭野人为名,屡次进林,将无数个小野人部落全村焚烧。此事牛扒皮可没少提供消息,毁村后妇女孩童送人贩营地,明码标价,壮力留待己用,棚屋里的东西大都是这样得来。城卫军为什么独独不搜皮革店?不就是因为狼狈为奸。每个野人部落都有自己的图腾,城卫军拿走图腾作为剿灭野人的勋章,剩下都归牛扒皮所有,这是他们私下不成文的约定。牛扒皮以贩卖皮革著名,然而,暗地里究竟沾惹了多少其他见不得人的勾当,谁也不知道。阴城和武有些距离,若真要隐瞒密事,博赫努一也是毫无办法,鞭长莫及啊。”
整个脑袋嗡嗡作响,犹如蜂群迁族于此。“和武的城主呢?”他问。
一个部落的首领必然是要耳听八方,眼观四面,这是最基本的责任,否则如何保护整个族群。城主也应该如此。至少,他如此认为,否则野林的恶劣气候和环境,老弱妇孺如何能生存下来。若是没有女人,也就没有男人。这个道理,每个野人都懂。
“城主当然是在做城主该做的事情啊。”田老头轻描淡写。“谁让野人是柿子呢。”
柿子?牛头不对马嘴,他懒惰去追个究竟。正当他放弃时,田老头却解释道:“柿子,当然要挑软地捏。”
“野人不是柿子,野人什么事都没做。”他百思不得其解。“野人有什么错?”一想起,野人是柿子这个比喻,野人之怒蠢蠢欲动。
田老头翘起二郎腿,淡声而答:“错对重要吗?什么是错什么是对?”
“人族有什么?”他咬着下嘴唇,陷入苦苦思索:若是没有对错,没有勇士精神,人族的脑袋里到底堆了什么东西?
“那可多了。”田老头吸着牙缝,“你想了解哪方面的呢?如果是女人,老子所知的简直就是一座矿。”
他再度翻白眼。“除了女人。”
“简单点说,他们人多武器好,况且还有人等着看野林热闹呢?”没等他反应,田老头继续道。“传闻若是属实,只怕牛扒皮的生意已经遍及荒极大地,早就不是小小的皮革店老板了。若是他垄断了整个皮革市场,只怕各族各国都得看他脸色。荒极都是他家后院,区区一个城主算个屁。老子还在暗夜钢军时,已有耳闻,只是没有任何真凭实据。再说这个扒皮鬼没女儿,和老子扯不上半点关系。”
破左耳回头一望篝火处,就这个地方的主人也能控制整个荒极?那荒极还不如伶俜山。连掺水的破酒都能使经验老者胡说八道。
“你说的是牛扒皮吗!”他皱起眉头,侧头思索。终究,无法将田老头所说之人和肥头大耳联系起来。“他能挪多远?他根本连马背都上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