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叶绿如镜,挂在竹树末端的他们就像鱼竿上的饵食。
子金瞪圆了双眼,声音被冻结在喉咙里,失去了音量,只有喉结在滚动。四目相对时,破左耳努力地张合着嘴巴却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响声。
“活该,欠揍的家伙!”他摇头,别开哀求的眼神。“谁让他偷我东西。”
子金的眼珠子左右上下转动。
竹下,队长满身泥泞,披头散发、衣裳不整,像极了野人狼狈时候的样子,已全然毫无贵族之气。当队长腰间的匕首再度钻入他的视线时,他拒绝了子金的哀求。“凭什么,这不是野人该管的事。”
影子无声无息出没,在冰条和竹叶下晃着一种诡异的光芒。他们蹑手蹑脚来到队长背后站着,趴在他双肩处嗅着队长的发香。
“谁,你他妈的是谁?出来,听见没有,这是本队长的命令。”队长喊道,“子金,你在哪里?小偷果然靠不住,早已逃之夭夭了对吧。懦夫、胆小鬼、野种......”。
“他是暗夜钢军。”他对子金说。“应该像个勇士去决斗。”
脚步凌乱,如疯子呼救。一阵发泄后,队长似乎察觉到空气了多了一些呼吸声,四处张望,又用手摸了肩膀,皮衣背部上的装饰打颤不止。
“别闹了,新兵蛋子!我是队长,你不能整我!否则......本队长就要拔剑,一挥手就能削掉你的穷脑袋,然后挂野林当冰灯笼。我有这个权利,你知道的,我有!千万不要怀疑,本队长一向言出必行。”队长边说边啜泣起来。
“他该自找的。”破左耳再次躲开子金的眼睛。
一片静谧,除了竹下呜咽声。
就像被母亲抛弃的孩子蜷缩在树下,队长双臂环抱着膝盖,胆怯地环顾四周,却始终没有朝树上寻觅。他伸手抹去了鼻涕。旋即啪啪直响,用力朝脸颊甩巴掌,左一个右一个,一个接一个。红肿的脸掩盖了他的漂亮和骄傲,让人不忍目睹。尔后,他从原地蹦跳了起来,从树下疯逃离开,最后在一棵中等大小的竹子下扭动僵硬的脖子,发出咔咔两声响。瞳孔在眼眶里乱窜,随即猛地抖抖脑袋,仿佛有人偷偷附在他脖子间吹着冷气。
竹树上的子金死死钉在树上动弹不得,像个着急的哑巴发不出声音,只有两只眼珠子缓慢打转着,无法回应队长,仍旧竭尽全力对野人使眼色。
子金的眼神实在让他无法拒绝。“好吧好吧,就帮帮他。我可是帮你,不是帮他。”破左耳朝挂在一旁的子金努嘴,折下腹下竹枝,抬起头时却正落进了一只大眼珠里。
越往下落去,越像一池黑黝黝的水,中心飞速旋转着,形成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似乎能把一切都吞进腹中。像叶子一样无力反抗,身体轻飘飘的,还来不及细看,漩涡便把破左耳吸了进去,在那里他看到了从未见识过的一切。
这是另一个村庄吗?白爷爷总是禁止他去人多且远离伶俜山的村庄。
数不清多少次,在长屏外徘徊被逮个正着。白爷爷吹着胡子瞪着眼,手里握着数枝竹条捆绑成团的鞭子,一把抓住他的左耳,揪着一路拖回家,紧接着便是一顿结实的竹面条喂他。屡教不改,而白爷爷从来不揪右耳,自小左耳便缺了一块,他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破左耳。
好饿呀,肚子咕噜噜叫个不停。今天还没来得及抓田鼠果腹呢?可是,这里应该没有笨田鼠吧。放眼望去一片黑,仰头而视黑天、黑云......踩在黑径上,笔直向前,如黑暗往两旁退却,让出了一条狭窄的通道,笔直朝前。破左耳瘪着嘴,吸了吸鼻子,摸着干瘪的肚皮,快步往尽头一探究竟。
这是一个黑色的世界,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是黑乎乎,没有见到其他的颜色。
白爷爷说;人眼在黑暗里是看不见东西的。可破左耳一低头就看见自己黑色手指头,正在眼皮底下乱动。浑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闻得潺潺的流水,他寻声慢慢往前走去。
小径尽处,一抹淡绿光晕笼罩着湖泊,黑水正泛着涟漪。他踩入黑水中,湖泊中心的那块绿色石头不断地吸引着他,一步步靠近。
比竹叶还绿的大石头上躺着一个人。不,那是个女孩!一身白衣,黑发铺在床的两侧,有几缕落在她白色的小山丘上。她似乎睡得很香甜,梦里肯定有很多很多烤田鼠吧。他踮起脚尖,憋着气,伸着脖子打量着她,那肉粉色的唇间仿佛是烤肉滋味,她一定是梦见自己正在大快朵颐。
随即,他摸了摸干瘪的肚子,咽下了口水。近来,野林里的田鼠似乎在一眨眼间都搬家,已经好久没有打过饱嗝了。
打完田鼠,他总是不舍得吃,无论多饿他都会强忍着,直到背篓满载而归。石洞前,白爷爷负责生火,他负责去毛去内脏,田鼠们负责挂在火架子上。不久,口水就往他的嘴角直窜,直勾勾盯着火苗,直至白爷爷一声令下。必须等田鼠全部烤熟才能进食,白爷爷说野人吃饭要有规矩,不能什么都学没开化的小东西。只是,每次他都忍不住偷扯一小块......
就算有一野林的田鼠等着他抓,白爷爷却再也不能和他一起撑着圆滚滚的肚子,四脚朝天,比赛谁的饱嗝更多。都怪那该死的骚猫,趁着他迷糊的时候,偷走了他的匕首。至今,他都不敢再回石洞。现在,每一口吸进肚子里的空气弥漫都是猫肉刚熟的美味。也不知道白爷爷的肚子是不是和他一样干瘪?
一阵淡淡的香气骤然钻进鼻子里,藏在他的肚子里,一个个饱嗝从嘴巴里跑出来,比平日里吃了几十只田鼠还要胀肚子。
“别怕,我只是野孩子而已,不吃人。”破左耳小声说,蹑手蹑脚上前,生怕她突然醒来会被自己的模样吓到。
他从来没有见过,比野林悬崖上的花朵还可爱的女孩,安静极了,还裹着一层淡淡的光晕,一点儿都不惹人厌烦。比起那些只会啊啊尖叫的农田女人,她就像是挂在天上的星星,闪亮且静谧。
女人,他一看头就疼,不是浑身长毛就是像只青蛙呱呱个不停。白爷爷说,他应该喜欢农田里的女人。等他长大了,要和她们睡在一个窝里,就像母狗公狗那样,还会下一窝的狗崽子。
“我才不要像公狗那样。我只要做野孩子,野林里永远的野孩子。”他害怕极了,白爷爷养的那只母狗无疑是伶俜山最凶悍的猛兽。
“左耳呀,人应该过人日子,你看母狗公狗都有狗日子。你还小,等你长大,长成村庄里的男人般高大时,那些农田里的女人就不会冲你尖叫了。她们会对你露出牙齿哈哈大笑。”白爷爷摸着他头。
“她们是要吃我的肉吗?”他只知道野兽露出牙齿的时候,他就要拔腿就跑。
“傻孩子,女人才不吃你的肉,她们要吃也要吃你的心肝肺!”白爷爷在他肚子上比划着。
“我这辈子都不要当村庄里的男人。”他问,“为什么女人喜欢吃肚子里的肉,野人从来不吃田鼠的心肝肺。”
“等你长大了,你自然就会喜欢她们吃你的心肝肺的。”白爷爷说。“那才是男人的日子。”
“你的心肝肺是不是已经被女人吃掉了?”他问,“什么是男人的日子,从来没有见过白爷爷的日子?
“白爷爷老了,都是棺材里的腐肉啦。没有田鼠跑得快,没有左耳的力气大,女人都喜欢跑得快力气大,能抓很多田鼠的男人。”
“那我跑得够快,抓得田鼠够多吗?”
“恩,你抓的田鼠已经能喂饱爷爷了,应该也能喂饱一个女人。只要你能喂饱一个女人,她就愿意和你睡一个窝里。”
农田的脸又在眼前晃。“我喜欢自己睡!”破左耳生怕爷爷不信任,用了全身力气喊了出来......
如果是白爷爷在这里就好,他一定会教自己如何形容女孩睡着时的好看。
白爷爷很厉害,什么都会什么都懂。知道见到农田妇人要说什么,她们才会开心;知道怎么生火烤田鼠能香得令人直流口水;知道把兽皮剥下来做成衣服穿在身上,就不怕天寒地冻了......总之,白爷爷的肚子里装了很多他不知道的宝贝。
见到农田妇人时要说:“让开,臭娘们。”
妇人的竹篮子里若是装着饭菜,要飞快追上去抓住她们,像狼扑食一样瞪着她们:“快给我,我要吃了你!”
见到比自己高的男人要把胸膛挺起来,眼睛要瞪大,直勾勾地盯死他们,然后大声说:“我要你的命!”像对付恶狼猛虎一样打败他们驯服他们,让他们再也不敢欺负你,再也敢抢你的田鼠,抢你的女人。
不知道白爷爷死后,胡子会不会继续长,指不定已经可以绑在石洞的顶部当秋千荡......一阵香气吹来。
“哎呦,疼疼疼,疼死了。破左耳,你这个混球放下我的胡子,信不信我像烤田鼠一样吃你的肉......快放下我的胡子!”白爷爷又和往日一样吼了起来。
“白爷爷......”他飞扑上去。
一把抓起他的胡子,像猫一样爬上了洞顶,拖着白爷爷的胡子一圈圈绕在竹梁上,最后打个结。
火架子上的田鼠就快要烤熟了。石洞门口架子上,正散发着焦味的田鼠一只只乖乖地穿过竹签,置身于火海中。
他迫不及待抓起田鼠肉,直往嘴里送,嚷叫起来:“好烫好烫,烫死舌头了。”他朝地吐出了烤肉,抓起水瓢舀起水猛灌,“我的舌头死掉了。”
白爷爷斜靠在石壁上,哈哈大笑,前仰后翻,手指着他骂道:“蠢货!破左耳蠢死了。”
他转身扑了上去,然而,低头一看,抓住的却是白衣女孩的手臂。他傻愣了一下,连忙跳开,可手心里暖暖的。尽管梦神抛弃了他,如今他失魂落魄的毛病却发作的越来越勤了。
“白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