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灰复燃的脸上又荡漾着稚气的天真,“曾机缘巧遇优哉先生来酒肆做客,听他说起天下奇人奇事,各个故事都精彩绝伦,令人荡气回肠,那真真是教人回味无穷啊。可惜,自先生进城后,再也无优哉后人前来酒肆说故事了。”侍童回忆完毕,立即恢复一脸绝望。
“废话!”田老头告诉他们,“那优哉做什么的,说故事啊,自然是求新心切,去过的地方断然不会再去,生命可贵,绝不浪费。那是一个既吝啬又现实的家族,交不得心。就算后人死了,也绝不走相同的路去往地狱。”
“难怪先生的故事如此扣人心弦,动人魂魄。”侍童点点头,一脸焕然大悟。“但愿还能再听一次就好。”眼底流出无限的惋惜。“也不知道在我这秩序中,还能否如此幸运?”
“马屁精!”大块头评价。
“你想听故事,做鬼还是要自食其力才好。”田老头顿时发怒,直冲着侍童嚷,“这么漂亮的眼珠子装在脸上不是为了骗人,你可以用来翻阅故事。这世界上还有一物名曰‘书’,无所不知,囊括古往今来,千奇百怪,天地所有。”
“可惜了,”侍童摇头。“可惜你没有机会听先生一说,否则你绝对不会说这样的话。故事是死的,先生一说,便能活了。没有先生,故事就是故事,犹如死物一般,没有先生,书不过就是书,和柴火无二致。”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你懂个屁!”丑脸像是被狠狠抽打过,变了形。
也不知田老头与老先生家族到底是结了哪门仇恨,老头不肯说,他也不便猜测。反正想要气老头,很简单,在老头面前夸几句老先生,老头自然吹胡子瞪眼,屡试不爽。
旋即,他缓声劝说:“老先生确实与众不同,不过书里也该有许多有趣的故事。”
他有自知之明,若是再任由侍童对抗田老头,只怕脚下的骷髅头立即就会变成决斗台,这可不是一个好时机。经验老者最不能忍受的便是经验被蹂躏,还有便是夸赞优哉。
“老头别忘记自己身份,暗夜钢军的经验老者不需要靠和孩子吵架来赢得荣誉!”他将田老头拉过,免得鹰眼能啄人。
谁知侍童痴傻,竟然较起了真,满脸满目都是委屈,追问:“书中尽有,那你说说,这脚下是何地,是否在酒肆之上?”
一桶油,哗啦啦倒进了刚稍平息的火焰中。田老头猛然转身,鼻息都带着燥热,却被大块头和他及时牵制,不得发作。
“我们确实应该在酒肆之上,只是这地方没准真是块处女地,或许我们是第一批客人吧。”大块头也不忍再去看侍童委屈欲泣的小脸,放眼四周片刻,缓缓柔声解释。“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坟地,而是冰臼。”
话语刚落,其余三人无不是瞪大眼珠子仰望同一张脸,等待解释。
“冰臼啊,就是冰川的子子孙孙,这地方应该在几百万年前曾被巨厚的冰层覆盖,处于封闭或半封闭状态。尔后,冰川融水沿着裂隙向下流动时,由于冰层内有巨大压力,呈圆柱体水钻方式向下进行强烈冲击、游动和研磨。冰川下的岩石就形成了一个个孔穴,再接再厉,最终就变成了我们脚下的这些坑坑洼洼。”大块头一口气背诵完。
他确定听见了,但更确定自己没听懂。
大块头吸了一口气后问三张愕然的脸,说:“你们听明白了吗?听不明白就算了,休想再让我背一遍,这纯粹是意外发挥,无法重来。”
“滴水穿石?”田老头问。
“孺子可教也。”大块头向经验老者投去赞许的目光。“老呆头鹅就是老呆头鹅。”
“捣出来的?”他的脖子向后仰,一时之间无法接受满目壮阔的石景竟然是“捣出来的”。
“我不信。”侍童摇头。
“老头,大块头比你还能胡扯。”他说。
“你怎么证明?”侍童也不信。
大块头朝他们挥手招呼,指着地上的石头介绍:“你们看,之所以叫这些坑坑洼洼冰臼,是因为它啊口小,肚子大,就像人们用来舂米的石臼。”
三人纷纷低头察看,他率先抬起头:“确实像极了。”
他在皮革店里见过大小不一的石臼,有用来捣做肉泥蒜泥的小石臼,也有用来捣碎一个人的大石臼。偶尔也会用来捣碎稻谷,只是供给给棚屋煮粥用的米,从来都是带着壳连着皮,隐约露出雪白的小米粒,就像那羞涩不敢见人的女孩的脸。
“你们再看,”大块头指示他们左右一望,“按照冰臼群的外围应该是悬崖峭壁,这里的冰臼有圆形、椭圆形、汤匙形和不规则的圆形,是不是特别像水缸、杯子、水桶、锅碗瓢盆啊。”
三人点头如捣蒜,谦虚受教。
“但是这里显然看不到外层,”大个子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转瞬即逝,接着向他们介绍。“刚刚你说暗河也没错,”他看着野人王说,“冰臼的周边高处无进水口,只有在低处有出水口,有少数冰臼之间底部相同,中间有穿洞,形成了连体的冰臼。所以站在上面,俯视而下,感觉这就是活着的骷髅头,特别是一双眼睛。”
他扬起下巴,攫住大块头的脸,目不转睛叮咬着,“你知道的太多?田老头是来自荒极大陆的经验老者,你呢?”
“那是什么经验老者,不过就是我老家一个旅游景点罢了。”大块头露出真挚的羞涩,随即带领三人继续蜿蜒而上,继续往深处探索。
奇石磊磊,经过大块头的一番解说,三人看奇石的形状越发逼真、惟妙惟肖,犹如置身在异界中。旋即,一条水蛇从石壁内游窜而出,细细的身子盘旋在石臼缝隙里,犹如导游一般。
乍然,山风徐来,抚摸每个人暴露在外的皮肤,他抬头侧目,却不敢肯定这究竟是风还是他的念头。
一阵吟唱入耳,那是风带来的天之语,伶俜山间也有听闻。他停下脚步聆听环胸绕耳的吟唱,顿觉心旷神怡,先前的窒息一扫而空。
“你的家乡在何处?”他挡住了大块头的路。
大块头一愣,旋即笑了起来,道:“说了,你也不信,还不如不说。”表情却像大孩子。
“你不是我肚子里的虫子。”他反驳。
从伶俜山到皮革店,从未见过如此身材的男人,比起皮革店的大部分伙计高大魁梧更为霸气;较大力矮了一些强壮几分,却更协调灵活;又比暗夜钢军添了几分生机和洒脱,且浑身肌肉的线条流畅却不嫌肿。从外形判断猛兽实力,也是野人生存的法则之一。他怀疑人族也和动物一样,一类动物也分好几个种。
“那你认为天地之大,有多大?”大块头反问,脸上看不出怒意。
他略作思考,随即套用了人族的说法,答:“无边无际。”
没有去过天地边际,自然也无法丈量。然而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相遇并不久的男人和田老头一样,都来自一个他无法想象出的世界。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就像风一样穿过身子,却不曾留下痕迹。
然有一种感觉,也是野人王唯一能确定的感觉,他知道伶俜山的大小。世界二字对他而言就像天穹,双眼能看见多少就算多少,想象这二字,无知便波涛汹涌,顷刻就将他吞噬殆尽。
“无边无际!”大块头重复了他的答案,瞥了一眼田老头和侍童,目光最后落在他的鼻梁上,“真是个好形容。”
“那依大兄弟看,天地应该有多大?”田老头也来了兴致。“老子知道肯定比荒极要大,否则大兄弟也不会出现在这里,我们也不会在冰臼群里。”
大块头的五官突然竖起来,“这规模还算不上冰臼群,顶多是一角。”他前后左右望了一会,“你们说,这天下会不会有小偷贼人能偷走景色呢?”
“如何偷?”他伸出左手,猛然抓了一把空气,紧紧攥在手心里,走了两步,摊开手,一无所有。
“绝对不可能。”侍童双眼圆睁。“鬼国地界起,无不是黑白灰。要是能偷,怎么可能如此冷清?”
经验老者又开始捻这一小簇无法搓成条的胡须,这是思考时的习惯。
“天下无奇不有,有个特别能耐的贼能偷天地之景色,也并非绝对不可能。只是......如果真的偷,那岂不是乱套了。”田老头看到两张茫然的脸,立即解释。“譬如吧伶俜山偷走,放在皮革店里;譬如把酒肆偷走放在鬼国某个角落......”
还未等田老头解释完毕,侍童立即反驳:“绝对不可能。”
“那你怎么解释这一切?”田老头问。
“我哪知道!”侍童脸上一阵红烧。
“也许,酒肆和一口井一般大小。”大块头说。
“是巨人吗?”他环顾四周,一路而来,景色的变幻确实如大个子所言,宛如将几块不同颜色不同材质的布缝在了衣服上。不知道巨人如何偷景,但除了巨人,暂时想不出其他可疑人。
大块头摇摇头,问:“你见过巨人?”
“听过。”他如实回答。“野人和人族的传说,都有巨人的故事。”
“或许不是故事。”大块头指着脚下的冰臼,告诉他们,“在很久以前,确实庞大无比的动物,后来因为各种原因灭族了。”
“真是个厉害人物。”他评价。
“胡说八道,天下就没有人能偷景。”侍童反对他们的结论,却提出了更为惊人假设。“也许这只是几幅画呢。”
经验老者抡起拳头,发现不是他,便耷下。“你能在画上走来走去?”眼前刚好出现几张凳子模样的石头,田老头坐了下来,发出了口头禅,“既来之则安之,管他如何,权当鬼国后花园闲逛。”
“还是田爷洒脱。”大块头笑了起来。
“彼此彼此。”田老头领了夸赞。
“不可能。”侍童总是煞风景。
“除了这三个字,你嘴里还能吐出点别的吗?”田老头站了起来,从身高上欺负侍童。
“反正不可能。”一时之间,侍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鬼国不可能有其他颜色,除了黑灰白,其他都是违禁的。”
“有意思。”大块头和田老头相视一笑,“看来,这里有答案了。”
“可不是。”田老头转身,比划前方,伸手招呼大家,“继续逛吧。”
他听得一头雾水,亦步亦趋,也想不出要问什么。
侍童一脸无奈,一步三回头。
大块头无所畏惧,伸手捏了一把侍童的肩膀,嘲讽道:“别想了,你想破脑袋也琢磨不出答案。”
侍童宛若赴死般决绝,迅速逃开大块头的抓弄,奔跑几步上前,不知是否将酒肆、蓝白红统统抛诸脑后,随即耷拉着脑袋近乎抵在田老头后腰。
黑白灰开始渐渐退去,无知深处已听见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