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林的天从暗沉下来到漆黑一片,也就片刻喘息的功夫,老头的磨蹭令他耐心殆尽。
该死的,多愁善感绝不是老头的风格。可是老头一旦执拗起来,就和一头老野牛一样,怎么也赶不动。
呼吸变得焦躁,他却无计可施,咬着下嘴唇打量着田老头的身材和体重,即刻放弃这吃力不讨好的想法。毕竟扛着一具尸体在野林中行走异常艰难,何况是一个臭脾气的老头。暗夜钢军老了还是老暗夜钢军,不会变成一般的糟老头。他急得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此时,田老头终于想起身边还有个人。“臭小子,老子觉得这是个警告。换条路走吧。就算不是古书里所形容的那地,必然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只要肯走,脚下路千万条,何必硬上呢?”
对于老头的建议,他觉得十分滑稽好笑。
“就为了那个不着调的故事?老头,你忘记了上次的教训了?在山腰上,你差点掉下摔成肉泥。我瞧着,就是你乱七八糟的东西看多了,看着看着就长在眼睛里,如今看什么都眼熟。”他从地板上抓起一把土,在第三只眼睛前飞扬。
“这是一种直觉,懂吗?”田老头煞是严肃,表情虔诚,“神神叨叨的故事尽管作不得真,但天神如此警告,必然有此不可越界的原因。你个小屁孩,懂什么?这是老子......”
未等老头言毕,“那又如何?我是野人。”他根本不接受临时换路,“那是你们人族的天神,关我什么事情!”
眼睁睁看着第三只眼睛撑到最大。
“这是老子走南闯北得出的活命本事,你这个臭小子别不知好歹!”他一字不差地复述老头的话,显然这句话有着无以沉重的份量,过去常压着他无法质疑经验老者。“老头你听清楚了,我是野人,林子是我家,有什么好改道。林子起码平坦,要爬山腰悬崖,你自便,别扯上我。”
望一眼田老头目光所注视的方向,整个人瞬即颓废。那山腰比起上一次在女族攀附的更为笔直陡峭,壁虎都未必能挂上面。
“臭小子,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田老头一时找不到更好的理由。“老子之所以能在暗夜钢军的队伍里被称为‘经验老者’,绝对不是浪得虚名。”
“那又如何?”他瞥了一眼。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田老头继续陈腔滥调。
“暗夜钢军最大的本事就是一句话烦死人吗?”他深吸一口气,“竹鬼不会给你时间说教。”
“好汉不吃眼前亏。”
“勇士无所畏惧。”他咬着后槽牙,嚼出一个个字。“老头,我不管你以前怎样,但是现在我们踩在野林的土地上,我绝对不会按你所看所听的那些故事走路。人族都像你这样?天天捧着古籍过日子?那些东西能填饱肚子还是能抵御阴寒?指不定,天神就知道人族都像你这样想,于是才有了那么多故事。”
“真是不知道好歹,多少人想听,老子还不肯呢。”田老头楞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古籍有什么不好,起码能指引前路,都像你这样随便乱闯,何时才是出林日?”
“没有古籍,野人也在林里活得好好的,要不是人族无事生非,我现在还在伶俜山当我自由自在的野人王。”他有些闷气发泄不出去。
按原本的计划,本应该早早去到红房子,然后进入铁城,径直到达阴城会一会博赫努一,然后设法取回匕首找回白爷爷,再去长屏,加入暗夜钢军。说好了的一切,不知为何,竟没有一步走在该走的路上。猴年马月,才能回到那条正确的路上呢?冥冥之中,有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他们,就像是无法挣脱的牛鼻环,而他是头笨牛。
“那你回去啊,老子又没有在你鼻子上栓个牛鼻子。”田老头莫名暴躁起来,扬起手臂抡起拳头,仿佛被戳中要害似的防守,随即一挥落在腰后。“拆伙拆伙!从现在起,你走你的阳光大道,老子上老子的独木桥。省得连累老子,这一路老子把一辈子能吃的苦都吃了,奈何臭小子的心比石头还硬,说起话来刀刀割心。老子是人,有感觉的,儿子还是亲生的好,半路认来的,终归养不熟。”
“我没逼你,是你自己硬要做爹!”他立即猛摇头,“你害我的次数,比你救我的多出几十倍还有余,我还是信我自己吧。老头,你到底在害怕什么?不就是一普通林子,有什么事情,野人王保你平安。怎么说,我也和两大神族有点交情。”
怒意随雾气下沉。
“哼,那两神族想杀你的人倒是不少。你怎么知道那两神族不是妖魔鬼怪,不是一个等你钻进去的瓮?到时候,要是他们把你手脚剁个干净,装进酒瓮,腌成人彘,你可别怪老子没有提醒你。
“你惦记拿我泡酒很久了吧?”他说。
“臭小子,我们还没有脱离诡异境地。就算他们是神族后人,又如何?指不定还有什么妖魔鬼怪,等着我们主动送上门给他们当晚餐。不得不小心提防!诶,怎么外人说什么你都信呢?他们说他们自己个是神族,你就相信,那老子还是竹鬼呢?”田老头脸上的皱纹像极了山脊上纵横的条条沟壑。“骗字何意?就是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锵!
他拔出匕首,拍打胸膛保证:“任何妖魔鬼怪,来一个杀一个,来多了我当切萝卜练手。到时候,你往我身后躲,保证不伤你毫发。老头,你好歹是个暗夜钢军的经验老者,昔日嚣张跋扈的胆子缩哪里去了?博赫努一若是知道你这样败坏他的名声,只怕永生永世都不会放过你。”
“臭小子,难道你不觉得这诡异境地和你都脱不了干系吗?”田老头长长舒出一口气,“神族有希望寄于你,妖魔鬼怪和你可没什么好讨价还价。就你这点肉,只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远处天穹已经和山峦融为一色。
“老头,你还有什么瞒着我?”他失去了耐性,转身四目相对。“我不想知道你肚子里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但你这吞吞吐吐、扭扭捏捏的模样比老怪物阴阳怪气的时候还让人厌恶几分。你想改道,就必须给我一个非得当壁虎从山腰上爬过去的理由。只要能说服我,哪怕掉下去摔死,我陪你。否则,我们就从这下去,脚步快点,你还能喝上口热酒做个长梦。”
犹豫不决,眼珠子在快速转动,田老头倏然闭眼沉思,双唇用力一闭合,随即缓缓睁开眼睛说:“唉,就依你的意思吧。”
“啊!”他近乎以为自己误听,老头随即又重复了一遍。这倒是让他颇为意外,老头从来都喜欢在他面前卖弄人族的事情,显少会顺从他的意思。“在荒极故事中,寒林里究竟有什么?”
一场嘴仗还没有开始,硝烟已湮灭,一如平时。
“奇珍异兽咯。都说是书上的话,和传说一样不靠谱,作不得真。”田老头耸耸肩,越过他径直下山,宽厚的肩膀比起从前消瘦许多,没入黑影中,分不清楚。“有什么大不了的,老子命硬得很。哼,野人王啊,最大的优点就是没记性,吃过亏就当屁放了。”
“经验老者最大的优点就是不记恨。”他紧贴着田老老头的脚后跟。
一阵恶臭附和,伴随一串声响,和闷声爆竹似的。
“走远点。”他推开老头。
“你看见了吗?”田老头问。“你那只眼睛看见是老子,指不定猫在草木中的什么东西呢?就像当年野人装老鼠躲在草根下的泥洞里。”
“反正不关我的事情。”他嘟囔了一句,随即拔腿向前,调转话头。“老头,你说我们这次会不会见到绣娘的爹娘。从小我就没有见过自己的爹娘,真想看看爹娘是长什么模样?”
碎石泥土自两人脚下飞溅,田老头笑道:“爹娘还能长三头六臂?爹是男人,娘是女人,有什么好看?谁家不都一样,何况平民百姓老了都长一副穷样。”
一堆肥肉立即堆砌在他眼前,“都像牛扒皮?”胃部瞬间变得油腻厌恶。“绣娘不胖。”他无法想象绣娘的爹和扒皮贵一个模样。
“是人都一样,吃喝拉撒,长有眼睛鼻子嘴巴耳朵,两只手两条腿。”田老头摇头否定,“普通人就是普通人的样子咯,谁他娘的都得专心活着,骨头里力气是为了干活,不是为了长肥肉。肥胖是黄金喂养出来的尊贵,平民可没有这个殊荣。”
脚下的泥土变得松弛虚弱,踩踏的感觉仿佛在枯草上,发出一阵阵响声。
眼前浮现许多人影,一一闪过,他得出结论。“人族和野人不一样。”
“那是出身,不是模样,不可相提并论。”田老头直摇头。
“出身很重要?”下山多年后的今天,他还是无法理解其中奥秘,人族的规矩就和天穹上的星辰变幻莫测,难以捉摸。“人族的出身是什么规定?”
“规定?这要怎么说?”田老头一边走一边替他解答,“简单说,就像蛇族和女族,你生在女族就是女族的人,你生在蛇族就是蛇族的人。”
“没这么简单吧!”他嘟囔,左脚将一块巴掌大的石头往浓雾里踢走。“要是有这么简单,你还带我往这林子逃?你们荒极人不是老以出身在荒极而洋洋得意吗?可连银将军那样的人物都往野林里钻。必然有什么是荒极缺少,而你们人族又想拥有,这样东西就在野林,对不对?”
“臭小子,老子不是那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博学之士,没办法回答你的每个问题。”田老头沉声回答他,双肩锁起又迅速打开。“很多问题,老子自己也是走在迷雾里到处乱窜,就连做人这事老子也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战战兢兢,不得大意。既来之则安之吧。你说绣娘晚饭做了什么山珍美味呢?老子已饿得发软。”
紧接着一阵吧唧声传来,令他感到肚皮贴后背的空寂。
黑暗一下子坍塌下来,将天地之间的一切都覆盖。荧光石幽幽照路,两人各怀心思,脚步都沉重无比。一路沉默向下,终于来到林子的边界。
风不降落,盘旋在头顶,一丛丛野草淹没他们的膝盖,像一把把锯齿擦腿示威。他心头一惊,一种诡异的感觉油然而生,仿佛那草都活成精,正昂头审视这两腿是否美味?一定是受老头的影响,他立即甩去脑中的异样,却又立即涌过来。
“寒林!”田老土望着眼前的林子,发出一声感慨,“天神保佑!”
“又不是你的天神。”他忍不住嘲讽。“白费力气。”
“多拜神,神自然保佑。”田老头变得迷信,劝告他。“你也念叨一句。”
矗立眼前的大树,比起伶俜山、桫椤林、女族山上的任何树木都丑上许多,却看不出有何骇人。一路上,老头又危言耸听,尽瞎编故事恐吓他,不就是一片苍老的古林,比起其他林子,瞧不出特别的与众不同之处。紧握匕首的手终于松开,他将潮湿的手心在腰际抹了两下。
仿佛所有的一切都被拦在树叶外。
“不关我的事,我只拜我自己。”他往树林里探头,旋即一种比野林更甚的阴冷钻进齿缝间,牙齿骤然一阵刺疼。
双腿站在寒林之地上,他隐约能感觉到异常,一种拒绝野林所有的决绝。就连空气的腐味都与野林不同,野林的腐味因长年累月阴寒绵绵不绝而生,而寒林的腐味更像是自身独有的气味。
“大言不惭。”田老头扭头看了他一眼,摇头道,“年轻真好。请吧,无所畏惧的野人王。”随即,右手伸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就在经验老者迈脚踏入、站稳身子的那一刻,脸色徒然一变,在荧光石的照耀下显得尤其丑陋,犹如厉鬼。
“走就走!”他冷笑一声,立即阔步进林,身后一群鸟儿齐飞。
“真是鸟走人亡啊!”田老头望着鸟儿飞掠过的痕迹说着丧气话。
“你的嘴巴熏死人,该去河里跑个三天三夜。”
“知道个屁,这是男人味,你这青头萝卜羡慕不来的。”
浓郁的霉味扑鼻而来,林子里的枯枝腐叶淹过脚踝。“小心睡梦里熏死自己,没人会救你。”他回击。
继续往前走了百来步,田老头抓住他的领子往后直拽。他还没有来得及是破口大骂,就看田老头捡起一截残枝往前直戳。
“看见没有!”田老头额心开始冒汗。“只怕树木只是外围一圈。”
一阵冷风卷来,裹住了他们,迷雾锁心。
他们一路向前,吃尽苦头。就在他们脱离苦海的时候,他一回头却失去了田老头的踪影。
“田老头......”
旷野之中,冷风对峙,他一遍遍呼唤着田老头,然而令人讨厌的声音却再也没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