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郁已成暮色。
“有情恰是无情。”田老头哀叹,望着离去的一男一女,不禁感慨道,“好歹也相识一场,走了就走了,屁都不留一个。神族后人果然不是不同凡响,见色忘义奋勇当先。”话锋一转,“臭小子,你打算怎么对付那老妖婆?说说你如何打算?”
“没有。”他说。
“你打算就这么两手空空,主动送上门?”
“差不多吧。”
“有一句无赖话;送上门的肥肉不吃白不吃。”田老头拍着脑门大喊道,“老子真是不该由你牵着走。”
“你又不是牛。”他见过牛耕地时鼻子上套着的大环。
“你知道农户为什么要在牛鼻子上套环,而不是其他地方?”田老头又露出了令人生厌的表情。
他径直往前走,“爱说不说。”不一会儿才表示兴趣缺缺。
田老头反倒是来了兴致,不吐不快,缓缓道来:“牛鼻子是牛最脆弱的地方,最是怕疼。穿过鼻环之后,你拉牛,牛怕疼啊,它就会跟你走,要不然以一人之力如何拉得懂那畜牲。”
“也只有人族才能想出的阴招。”
“阴招?”田老头不理睬他的嘲讽,却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但凡畜牲都有野性,穿了鼻环,牛脾气发作时,人才能轻而易举地制服它。这可不是阴招,这是智慧。”
“任何事情,你都能说出天大的道理。”他冷笑。
田老头充耳不闻,继续告诉他:“牛出生不久之后,母牛就会赶走小牛。为了管住小牛,必须给小牛穿鼻环。且那时牛鼻子还软,人们会把小牛摁在墙角旮旯,有一个人抱住牛脖子往上抬起,牛就没有力量反抗。若是牛头朝下,人就保不住。牛可不傻,自保反抗是所有活物的本能。此时,准备一根长三到四寸的长钉子,穿过牛鼻子两个鼻孔中间最为薄的地方,此处有个比绿豆大写的浅白色点点。别小瞧了,穿透时,部位一定要掌握准确,既不能太上,也不能太下。太上,不容易调教使唤奴役;太下,牛鼻子使不了几年,容易拉豁牛鼻。最后,再以铁环穿入固定。”
“的确不是阴招,只是够狠毒而已。”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幸好我不是牛。”
“放屁!这是智慧。”田老头来了兴致,“这时候,有点酒多好啊!女人们最喜欢在耳朵上穿洞,戴上耳环饰美扮丽。很多野人也喜欢在鼻子上以兽骨穿过。哪来的狠毒?”
“那是他们乐意。谁问过牛了?”他替牛愤愤不平。
“畜牲而已。”
“野人而已。”
“野人是人。”田老头脱口而出
记忆翻滚,“是吗?”他瞪目直视。
“臭小子,是你?”田老头叫了一声。
“那你呢?”
田老头没有再回答他,转头躲避开他的目光,顾左右而言其他:“想不到,女族后山的原始莽林这么大。”
气氛转阴沉,如同天穹变色。
猝不及防地,电闪雷鸣皆临,抱怨成雨声噼里啪啦坠落,他们沐浴在瓢泼之中,迈着坚定的步伐朝着目的地前进。
雨水从树上倒下来,树枝从他们上身刮过,衣物已经贴在身上,和皮肤融为一体,视线模糊一片,灰蒙蒙像极了雾境。
浑噩天地,既定方向失去路径,他们仅凭着感觉在崇山峻岭之间寻觅女族踪迹。明明身处于后山,先前女族建筑物还隐隐绰绰,转个弯,已消散在雨帘中。不一会儿,他们已茫然不知身在何处。雨势加剧,呼吸短促,视线逼仄,四周尽是莽山恶林,锐石腐木纵横交错,脚下险情横生,令人心生怯意。
田老头在前,他随后,准备从山腰悬崖边抄捷径。
百步之后,本就狭窄的小径渐消匿,只留下可容单脚踩踏的空隙,仿佛是山腰的衣摆稍稍落下一小截。回去也难,两人寥寥几语协商之后,遂决定继续前进。他们抓住可攀附的或石头或枝桠,将背脊紧紧地贴在山腰上,两脚横成一字,一前一后向前缓慢移动,大气都不敢硬喘。时不时,还有东倒西歪的植物拦截,足底疾风在凄厉地哭嚎,声声钻心,催人惧怕。这比他当野人时,所翻过的任何小山都难上许多,野人直觉身体似断枝浮漂在上,毫无真实感。
就在他全神贯注移动身体之际,前方一声哗啦攫住他的注意。
他来不及惊呼,左手紧抓,左脚踩实,身体侧翻,右臂横劈直下,才抓住半个手掌。十个手指如钩爪,竭尽全力缠住对手,然而几个指头却开始往下滑移。心知不妙,他一个呼吸,食指猛然用力扣上手腕,凶狠一抓才抓住了踩空落崖的老头。
雨水不停地往下倒,他根本看不清楚老头的脸此时此刻的表情。
他向后仰,背脊摩擦退缩,借助山体的力量将手臂拉上来,却又要提防脚下。在一个较为合适的地方,他以迅雷不及耳的速度将失足老头拽上悬崖。
田老头的脚踩上来,双手抓住大腿粗大的斜树,如壁虎一样趴在身旁时,他才敢呼吸,空气进入胸膛,直觉得心口要爆炸。
是的,后悔的滋味足够饱餐一顿。杏子对女族无比熟悉,只要他开口问个路,如今他们就不需要当壁虎。
茂密的树顶似厚实的地毯铺满崖边,在视线渐盲的境地里,他们不得不加倍小心翼翼。
“臭小子,你想死,随便你。”稍微平复的田老头破口大骂。“别拽上老子,这路是人走的吗?”说罢,老头狠狠地跺脚,又是一阵阵哗啦啦作响流下去。
他闭着眼睛,闻见一阵热气,田老头向他直缩而来。
绕山而行却是好大脚程,这显然不在意料之中。他根本没有料到随便绕绕竟然步入原始老林,没有一丝人迹。对于错误判断,他自然心虚,所以沉默,任由捡回一条命的老头发泄怒火。
石头上附着最生厌的苔藓和腐烂物,随时随地都可将他们送下悬崖。天神似乎十分不满他的所作所为,雨剧风疾穷追猛打。稍有不慎,他们转瞬就会变成悬崖之下的一滩血肉。咒骂越来越小,最后在精疲力尽中化为沉重的喘息。
“前方还有路吗?”田老头忽然一问。
这恰是他一直不敢想象的。“谁知道。”他和自己赌气。昔日对野林的自信,一次次被碾压之后,近乎消亡。
老头竟然没有再发问,真是令人诧异。如此时机,但凡逮住,田老头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嘲讽他是老头的乐趣。
他提出和老头换个顺序,由他来探路,毕竟是他选择的路。
“你死我死,早死晚死,有何区别?”田老头没好气极了。“既来之则安之,生死皆有命,由不得你我。老子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你再折腾,一个不担心,你自己死就算了,做鬼还拖着老子。”
提议遭到拒绝,他也就不再强求,只是赌气道:“你哪有那么容易死,阎王爷才不会让你这种老祸害跑到他地盘上惹是生非。”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田老头总结出他的大意,尔后补充,“老子是得道成仙的根骨,量他阎王爷也不敢轻易收留老子。”吹弯扭就伸脚试路。
“放心,就算你真的到了地府,我也去抢回来。”他笑了起来,将雨水喝了下去,“阎王爷打不过野人王。”
“小小年纪,大言不惭。小心,摔下去给古林当肥料。”田老头已经恢复力气。
“你比我老,要死也是你先死。”
“臭小子,别嚣张,你也有这么一天。是人都得老死,野人也在劫难逃。不要以为年轻有什么了不起,老子当年也是这么血气方刚。有什么用,今天还不是照样老皮老腿。这就是命啊,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改变,才不管你是贩夫走卒还是权贵人家。那些有钱人才削尖脑袋想长生不老,可你看看女族和蛇族,他们真的长生不老了吗?”
尽管还没有懂得其中的诡异之处,但这种所谓的长生不老,他并不稀罕。
“人族为什么渴望长生不老?就不能好好地做人。”他想不出任何理由值得不惜一切代价,只为换取女族的长生不老之术。重复痛苦真的是人族所追求的?那真真是愚蠢至极!“草有一生,树木有一生,动物有一生,云也有一生,偏偏只有人总是贪心。”
“吃饱没事干!”田老头很认真地望着他回答,“如果你饿着肚子,你还会瞎琢磨?穷人从来不会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只有那些有钱有权的人贪婪成性,到死都不愿意结束这一生,想要永远霸占所有到天长地久。自然有人看穿了他们,继而依附在他们的贪念上为生。比如国师、天人等等,相当于皮革店的巫师。”
“你跑出来,也是这个原因?”他突兀一问。
“老子本就喜欢四处瞎逛。”田老头别过头。“看看世界,验证一下老子的脑子是不是好使。”
“总之有女人的地方就有你。”
“知老子者莫若臭小子。”田老头爆发出爽朗的笑声。
“老牛的蹄子都不敢和你比皮厚。”
“那是,老子的确耐操。“
在嬉笑怒骂之中,他们竟然走下了悬崖。
站在踏踏实实的山坡上,他们抬头眺望刚刚走过的险境,不得不冷直冒,双腿发软。
灰蒙蒙笼罩在前方,从这个角度望去根本没有路,就是山的一面耸立在前,他们硬生生地攀爬在山腰上走过来。野人根本不敢看目瞪口呆的田老头。
“破左耳!”
果不其然,随即身后爆出咆哮声,夹裹着脏话,极其难听,简直不堪入耳。
他飞步入林,没入茂密之中,企图将老头远远甩在身后,好避开一顿咒骂恶打。自从他长大后,老头动手教训他的次数越来越少,美名其曰给他男子汉的尊严。
“臭小子,你给老子站住!”
愿望落空,声音紧随不舍,他的步伐加快,回头一看,那老头与自己不过百步远。对比差距,他心中颇为吃惊,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速度是不是因为人族生活而日渐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