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缓缓抬起,满目绿色,直到树叶被掀开,太阳已经西沉,正着急往地下藏匿。
缓缓睁开眼睛,全身仿若无骨,艰难地坐起身,手指还没有点中老头的背部便落下,他只好轻喊:“老头?”
“臭小子,舍得醒啦?”田老头从一旁抓过一竹节,清水在竹内晃动。
霎那,清水浸润过干涸的嘴唇,一股清甜从齿缝中渗透进来,从黏糊糊的舌头上顺滑而下,来到冒烟的喉眼。随即,一股甘甜的味道冲了进来,慢慢荡漾开,最后紧紧地附着在喉壁上。生锈的喉结嗅到一丝甜味,徐徐拖动身子,终于滚动起来。
田老头端着竹节喂他。“慢点喝!没人和你抢。”
一阵咕噜噜狂饮后,肚子微微隆起,他的脑袋渐渐苏醒,视线恢复清澈。老头的丑脸贴着他,眼角的眼屎糊在皱纹和几根睫毛上。
“老头,你怎么也死了?”他问得有气无力,脑袋还昏昏噩噩,想不清楚发生过的事情。
“呸呸呸,什么叫老子也死了,你才死了。老子活得不知道多得劲。”田老头猛然将竹节夺走,恶狠狠地瞪着他。“早知道你狼心狗肺,还不如不要醒来,最好让女鬼吃了你。”
环顾四周,他们三人正在沟坑边休息,高高的土坡挡在背后,阴郁深沉如单薄的夜色沐浴着他们。
白脸坐在一个石墩上,脸像是被揉皱的一张人皮,有气无力道:“你还活着。”
接着,白脸将两个洗好的地瓜和一个大果子推到他面前。身上的衣物已然分辨不出原貌,被污泥霸占了大部分面积,头发也四处披散而下。
地瓜足有两个拳头之大,此物破左耳自然熟悉,在伶俜山也是多有生长,个头较之瘦弱许多。地瓜烤熟之后尤其香甜美味,如果皮稍硬、带着焦味就简直就是可以媲美烤肉的食物。但那大果子却是陌生,从所未见,色极清翠,几条黑色带子捆住圆滚滚的身子,看起来笨得要死。
“你只是昏睡了一阵子,吃点东西吧。”说罢,白脸抽出匕首将绿色大果子避开两半,一声脆崩,顿时清香扑鼻。
随即,白脸蹲在稍微平整的石头上前方,将其切成一片片月牙状,露出红色的果肉,还有些褐色小子藏在果肉里。
“在溪水里放了好一会儿,应该够冰凉。”白脸递了一块给他。“尝尝,此物最解渴。”
其中一半果肉已经在他嘴下,甜美的果香令他垂涎三尺却心生畏惧。果香清冽扑面而来,涌进嘴里整个味觉被彻底包裹。顷刻之间,口腔里的炎热酷暑被驱逐殆尽。他接过白脸手中的果皮,有些犹豫,抬起头望了一眼老头,发现一粒褐色的小籽还粘附在胡须上,于是朝红色果肉狼吞虎咽起来。
“好沙好甜好好吃啊!”他含糊地喊了一声,“真舒坦。”他咬了一口白肉,发现清淡无味,立即朝身后草丛抛去,起身扑向切好的,左手一片右手一片。
“好个饿死鬼投胎。”田老头一边骂一边将另一半绿过也切成片状堆上前,“吃吃吃,最好噎死你。”
顷刻,身后的草丛里已铺满果皮。他一抹嘴,将留在齿缝里的籽咬碎,一声脆响。“这什么果,从来没吃过。”他确定伶俜山从未见过。
“西瓜。”
“傻瓜。”
“当然是傻瓜,就和野人一样傻。”田老头坚持此瓜的名字,随即分享,“在黄金国,吃傻瓜的非富则贵。想不到,在古林里,竟然有一大片。”
“为什么叫傻瓜?”他不解。
“老子又不是傻瓜,怎么知道。”
“肯定是你胡说八道,乱取名。”他太了解老头了。
“蛇族和女族都称西瓜,或许它的老家在西方吧。”白脸说。“就像荒极大陆的人,南方野林称为外脚。”
“外脚?”田老头愤愤不平,窜起来,指着白脸的鼻子质问,“这么难听的名字也只有封闭的南蛮人想得出来。”
他咬了一口地瓜,立即吐掉,还是西瓜好吃。脸埋入西瓜中,说:“外脚有什么,你们还不叫野人为‘那个’。”那时没有人会顾及野人是否在场,耳朵是否坏掉听不见,相反,越是他在场,人们就越喜欢说“那个”。
“那个人,”田老头的表情出现一瞬间的僵硬,随即扬起讨好的笑容,“那个人,是对不知道名字和不熟悉人的另一种叫法。”
他确定自己的耳朵没有坏。“只有‘那个’,没有人。”含糊反驳,头又埋入红肉中,再度扬起脸,他许下愿望,”我要将傻瓜种满伶俜山。”
比起西瓜,他更喜欢傻瓜这个名字,圆滚滚像极了笨拙的牛扒皮,看起来就是活该被吃的傻货。
田老头闻言立即摇头,打击道:“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傻瓜喜欢温暖、干燥的气候,像野林外阴寒不绝,它必死无疑。”
“其实野林也不是一直这么阴冷。”白脸翻开一片绿草,清水汩汩冒了出来,将切瓜匕首置入清水晃动几下。“蛇族的壁画上,曾有一幅关于野林部落的生活场景。他们赤裸上身,只以草叶裹住下身,摇着扇子跳着舞......我太小了,没看仔细,但能肯定野林也曾有过夏日。按你们的说法,或许亵渎天神的人不少吧。”
“天神在哪?”他问,随即解释,“我要向他讨个道理,山上的白骨还不够解他的怨气?”
经验老者的木枝随着汩汩清水一路向右剥开,原来竟是山上的泉水路过。
“也不知道是哪路神,和女人一样小肚鸡肠。”田老头评价。“宁愿得罪小人,也不要得罪这些高高在上的君子。为了维护他们所谓的规矩,哪里在乎人间疾苦。若不是荒极快要活不下,谁愿意来南方椰林这个地狱潜伏。小屁民哪个不是只求安居乐业,偏偏他们要教小屁民成全他们的宏愿。”
“天神应该保佑信仰他的小屁民有肉吃有酒喝。”他的口腔塞满了瓜肉,瓜汁正自下巴处流淌而下。
“你看起来真像个傻瓜。”田老头望着他,直摇头。“其实天神在哪,究竟谁见过?”
“天神当然在天上。”白脸仰望天穹,指着西沉的太阳说,“多美的红霞,老人们说那是天神的霓裳羽衣。”
他抽空抬起头,远处边际确有红彤彤一片飘在乌黑的山脊之上。反正他也不知道霓裳羽衣是何物,于是又低头,不发表意见。
“看吧,果然像女人,连打扮都像。”田老头捡着小石子不断往草丛里丢掷,“在荒极,太阳就是太阳,云就是云,霞就是霞,哪来的霓裳羽衣这样酸溜溜地说法。野林若是有天神,只怕也是个矫情多事的女人当家。莫怪野林冷得没完没了,这事也只有女人才能干得出。臭小子,记住了,宁得罪君子,千万不要惹小人和女人。”
“好歹是我半个蛇老祖之后,老头你就嘴下留情。若真如你所言,天神是个女人,担心她听见了,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白脸居然会开玩笑,一改之前的阴郁窝囊样,仿佛脱胎换骨般洒脱,眼神中又透着一股踏实,不似初见时满目尽是绝望。
“正好,老头还缺个婆娘,臭小子也缺个老娘。”田老头略作思索,补充道,“若是小屁孩就留给臭小子当童养媳。”
白脸爬上山坡望着岩壁,转眼双膝跪地,口中喃喃不停。
倏然,他感到脖子一阵冷飕,绝不是凉风吹拂。“老头!”
以石为床,以荫为背,田老头躺在石头上闭眼假寐,全然不理睬他的叫唤。“老子累瘫了,没奶水也没力气哄你。”头也不回,伸手就甩开他的手臂。
他的食指再度戳上去,田老头的左肩膀耸动几下,上半身朝前移动一些,他再次抓住田老头的裤腰带。
“臭小子,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田老头咆哮一声,站了起来,几乎在扭头的霎那之间就换上了嘻皮笑脸,声音变得极其温柔。“美人儿,我的美人儿,几日不见,又美了几分啊。”
“老不死的,我没见过你。”中年士兵目光坚硬,举着长剑横在丑脸下方。“老实点,否则立即让你闻闻新鲜的血味。”女兵目光冷静如冰霜将经验老者的男性尊严彻底覆盖。
白脸闻声立即爬起来,从山坡上滚下来,起身还未站稳身子,便望着他们的身后,神情异样说不清楚是尴尬还是心虚,半响才才挤出一句话:“你...你...你怎么来了?”
“你说过不会背叛我,如今这算什么?”熟悉的声音从后脑勺传来,熟悉的香气充斥鼻腔,地上的影子迅速飞上前,“舍不得我?”这话却是在问野人。
“当然啊,这么美的族长赏心又悦目,哪个男人见过能忘怀呢?”田老头抢答,并用胳膊肘撞击破左耳,教唆他附和,“这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瞧瞧,臭小子都瘦了一大圈。”
“你说老头的话能信吗?”族长直视着他的眼睛,锋利如剑尖,仿佛发誓要从黑眸中剔出真相。“究竟是什么令你去而复返?是我还是藤女?你明明已经出谷,却又偏偏送上门。你说,我该怎么处罚挑衅我权威的男人才好呢?”
充耳不闻族长的愤怒之音,破左耳以野人王之姿站在原地没有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