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为其难集中注意力,他恨不得眼珠子如箭射出,钻入其间看个究竟。
这究竟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绝不是两个勇士的生死搏斗。若是老头也入梦来,定然能告诉他点细节,毕竟老头吃过的盐巴比他多几袋子。
熟悉的马蹄声,从拐角处向他奔跑而来。
转眼之间,双目已经攫住了一匹精壮的战马奋不顾身飞蹄,全然不在乎蹄下刀尖一样锋利的冰渣子。就在他对面的河岸上,战马倏然停了下来。前右腿的膝盖骨一声脆响折断,马躯前倾,轰然倒塌下去。然而,就算在这时刻,战马依旧竭尽全力挺着背脊,昂着脖子,尽最后一口气平衡着身体,缓缓地弯曲前左腿,再弯曲后腿。
须臾,整个马肚子贴着岸地之际,战马的头终于歪着倒地。恰巧一截断裂的冰剑从马脸腮边笔直插过,热血喷涌而出,朝他直射。
一滴马血如目标明确的苍蝇疾飞而出,随即溅落在他鼻尖上,像小珠子缓缓滚落下去,带着热腾腾的气息。
顾不上擦拭鼻尖上的马血,任由其顺滑而下,正自人中向干涸的嘴唇奔跑。他视而不见,凭由马血溜了进去齿缝间。定住他身体的力量仿佛受他心声所控,盛运着他的身体靠近倒下的战马。
战马的眼睛越来越清晰,硕大的马眼湿润似欲说交代。或许是关于从马背上滚落下的主人,正倒在血泊中,分不清这一大摊血是马的还是人的?
战马颇有年纪,他根据仅有的经验判断,单膝跪地,左手不知不觉已经擦拭着马泪的纵横双痕。一阵悲戚徒然从胸腔下升起,眼眶一酸,液体立即夺眶而出。就像哀伤如找到泉眼,汩汩冒出来,完全不由他的控制。
只见战马奄奄一息,却瞪着双眼,仿佛看见了来自梦中的他,于是发出了沉重而艰难的呼吸,倔强地等待他的回应。他回以眼神,战马似乎心领神会点了点头,他与战马的双眼完成了沉默的交接,就像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
战马终于呼出了最后一口气,了无牵挂、心安理得地躺在冰地上,再也没有任何责任和使命可以强迫它睁开沉重的眼皮。
这一切的发生,令他措手不及,完全像另一个人住进了他的躯壳里,替他接受了战马的临终托付。仿佛他们曾经相识,是不需要任何言语,只要一个眼神就可以心知肚明的老伙计。
马躯在指腹下已然冰冷僵硬,这种真真切切的温度穿过指头来到他的脑袋里,无比熟悉的感觉决堤般激涌而出,却没有一点儿记忆可寻。他确信自己记得伶俜山的每一张马脸,却没有这样一双熟悉如同死生之交的眼睛。
盯着马脸发呆好一会儿之后,他终于想起了战马拼死保护的主人。那个还躺在血泊之中的人,看起来和死翘翘的尸体并无二致。
也许是一股基于承诺的冲动驱使他绕过马背,站立在人尸的脑袋上方,鞋尖和血泊的分界线保持着一个刚好的距离。粘稠的血液已将乱发胡成片状,覆盖住了整张脸。他只好再度蹲下来,左手食指小心翼翼地掀开,高耸笔直的鼻梁率先和他打了招呼,起码没有面目全非。
将此人的全部头发撩至脖子后方,完整的一张脸终于彻彻底底地暴露在阳光之下。
然而,他并不认识这张脸。
除了林间的野人部落,在未下山前,他不曾和人族有过任何瓜葛,就连正面的对视都没有机会......不,除了那个来自和武城里的公子。
梦真是个奇怪的东西,莫名其妙的马和人,瞧了又瞧,直至他坚信自己完全不认识为止。特别是这张人脸,高挺的鼻梁完全不似野林人的特点。眼前的脸既不是野人所有,更不像皮革店的伙计们。
绞尽脑汁,破左耳一时半会儿也猜不出此人的身份,难辨好坏。显然,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吧!他相信战马的眼神,动物的灵性来自于天穹的恩赐,直截了当,全然无半分心计。不像人族的双眼过于深邃复杂,仿佛能装下所有秘密,他稍有闪神就错过了致命杀机。
血泊越来越大,应该死透了吧。他暗忖,手指却不安分地伸向鼻子下验证。
冰冷如尸体,居然还有残余游丝般的呼吸在鼻孔下极其缓慢进出,尽管微弱却没死。
诧异至极,他不由抬头看了一眼马脸,自言自语道:“他还活着,你可以死了。”这句话宛如天上的太阳冷冰冰,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完全不似他的口吻,更像是一位经久沙场,忍受痛苦的勇士麻木地说出了一句诀别的柔情话语,饱经沧桑入耳无比悲戚。
战马完成了主人交代的任务,终于在主人的允许下灵魂归去,在阳光里熠熠闪烁、上升消逝。
阳光晃动了一下身子,这种诡异的猜想忽然闪现。继而,在眨眼之间如磐石般落在脑袋里成为不可置疑的事实。他将人翻过身体,抓住肩部往干净地地方挪动。
陌生人在白色的冰地里四脚朝天地酣睡,丝毫不介意被他胡乱摆弄四肢。粗略检查一番,并未见任何致命的伤口,满身却似在血缸里浸泡过一样。
那面旌旗的方向,他无比地好奇,忍不住再三眺望。真希望,那山峰似的冰层如轰然倒塌下来,将所有的秘密都暴晒于天穹的眼睛下。再度检查,里里外外搜了个遍,就连颓废的男根都被他从茂盛地野草中拔起,然而依旧不见伤口。
厚厚的御寒衣服,将原本只是壮硕的男人硬生生裹成了一个大胖子。血水在皮肤上已经干涸,脸色暗沉看起来脏兮兮的,终于有人比他懒惰肮脏。
头发上的血一定是人血,但不是此人的。只有这个解释,才能说通一切。他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人没死,但找不到伤口,怎么救人?男人需要的是一个巫医,而不是一个涉世未深的野人王。
战马似乎所托非人,死马当活马医吧。
他站了起来,学着巫师祈祷时的手舞足蹈,努努嘴找找感觉,绕着地上男人开始打转。一圈之后,一个字也想不起来。有负所托,深感歉意的眼神匆忙从结冰的马脸上移开。此时阳光正好落在男人的胸口位置,旋即一连串乱七八糟、完全不知道意思的话语从他的嘴巴里奔跑出去。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只是煞有介事地跳着舞蹈,总之挺像模像样的。
梦醒时,他一定要在第一时间告诉田老头这个事实:野人是个无师自通的天才,绝对不是蠢货。
梦境,依旧岿然不动。
或许只有这要死不死的男人活了,他才能从这个悠长的梦中醒来。怀疑蹦出,拖着脚跟,他认命地凑回男人身侧,抓耳挠腮。
“怎么救你?”他期待双眼注视下的暗沉双唇能开启。
奇迹自然没有发生。
这是个梦而已,无疑还是个恶梦,令人绝望,囚魂魄于梦里不得清醒。
眼睁睁看着死亡和奄奄一息都摆在眼前,他无法转身离开,拒绝一切。
该死的老头,怎么就放弃继续揪他的耳朵,或许加重力道他就会疼醒。
踱来踱去,他只好安慰自己:梦是无法杀死任何人,包括那已经冰冻起来的站马,就是越发硬邦邦的尸体而已。
白茫茫的天地之间,唯有属于它的战衣,残破不已还依依不舍裹着马身。仿佛是勇士宁死不离手的保健,就像那面旌旗倔强不屈。
除此之外,一无所有,周遭的一切皆与男人战马无关。
一阵孤独感油然而生,呛着他鼻子发辣。或许有一天他也会像这马一样死去,孤零零地在天穹下的任何一个人烟罕至的旮旯角落里,
不!他一定也会有一匹马,如它忠诚。
他发誓一定要养一匹属于他的战马,陪他走南闯北。一人一马从千军万马中厮杀出一条血流,尸体在堆砌,骨头在马蹄下发出嘎嘣脆的悲歌。
真是幸运的男人!
他俯视着被血水掩饰的脸,甚是嫉妒。马,他自然见过,暗夜钢军的、城卫军的、皮革店的,但不曾见过懂得勇士精神的马。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只知道自己多么渴望有一匹同样素质的马,而不是那些只知道扬起蹄子换草吃的蠢货。
“你该活下去。”他注视着男人的粗眉,几乎是命令。“活下去。”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还可以做什么?战马临终前随便逮了一个活人来救男人,只能如此听天由命。
抬起头,仰望天穹,他说:“你看见了,我已经尽力。”随即,阳光似洪水淹没了他双眼。
“啊。”他尖叫起来,脸颊上传来被招呼过的热辣。
“臭小子,你舍得回魂了?”田老头热汗淋淋,双手掌心环抱他的脑袋,腋窝下的臭汗味更是剧烈,正好覆盖在他的鼻子上面。“老子以为你已暴毙,差点信以为真,你看那丛草是不是特别茂盛。”经验老者喜极而泣,声带哽咽,“幸好在入土为安前,撕了你耳朵。”
闻言,左右双手迅速在脑侧搜索耳朵,抓住自己的耳朵,左手一只右手一只。此时,他的心才踏踏实实装在胸膛下。若是再不醒来,老头绝对会毫不犹豫挖个够用的小坑埋掉他,这绝对是不需要任何怀疑的。
喉咙一阵干涸,忍不住舔了舔嘴唇,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立即唤醒了他的味觉。手指在上下嘴唇摩擦而过,他定睛一看,确实有血迹。
“老头,你竟然来真的!”他晃着手指。
“老子都要埋了你了,何必多此一举。”田老头望着他,喜极而泣下的一脸困惑绝不是伪装。
嘣,野人之心如河冰受惊般破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