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只眼睛仿佛真变成了黝黑的眸子。
两声呼吸之后,“老妖婆不傻,断不会再给你第二次逃跑的机会。”田老头突然松了手,双眼锐利直视前方,声音里有着当初那股自信。
他有些惊愕老头居然不暴怒,然而积压已久的嫌弃不吐不快。“你如今只是个糟老头,成天像苍蝇一样嗡嗡叫个不停。做事缩头缩尾,怕这个怕那个,古藤女族的女人都比你勇猛十分。”
“你还年轻。”田老头的眼神刚洗过似的,鹰眼即刻归来。“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所谓,可惜野林不是老奶奶的怀抱。诶,就连银将军都不敢在野林放肆,你以为你几斤几两?”
“我是野人,少来这一套。”他反唇相讥。“野林不会等野人长大,也不会可怜老人。”
“野林又不是你一个野人。”田老头甚是不屑。
“我是野人王,我能能打倒猛兽。”
“侥幸而已。”经验老者评价。“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
“它睁着眼睛。”
“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野人将老虎打倒,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值得一直挂在嘴边。”田老头耸肩道,“或许你就只是个没什么特别的野人,总是以为自己经历得够多,知道得够多。然而,你又知道了什么呢?”
脑子从来没有如此快速转动,一道灵光闪过,他大声抢白:“我是第一个会说普语的野人。”
“老子抓几个小野人,养几年,骂人都不带一个脏字。”
“我是第一个在人族生活的野人。”话刚出口,他就心虚。
果不其然,那双老眼只有讥笑。“是吗?”田老头轻声反问,“证据呢?”
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反驳,就在他搜索枯肠之际,田老头却转移话题,“你必须是勇士。”第三只眼睛再度逼近,近乎贴着他的鼻子。
“我本来就是。”他心虚得浑身发冷,踉跄后退。
“不是现在这样,”田老头直摇头,“是比暗夜钢军更厉害的勇士,你不想吗?”
“如果勇士都是你这样的,我宁愿当野人。”脚朝后一退,伸手推开了田老头的胸膛,他感觉到空气都变得沉甸甸的,费力才能吸食。“野人很勇敢,可以随心所欲追求真相。”他怕看着镶嵌在臭脸上的鹰眼,匆忙背身。
“随心所欲送死?”
一声冷哼从脸上扫过,他怒吼反驳。“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死!”咬牙闭眼克制满腔怒焰,转而一字一字咬着牙说出。“或许,最后死的是你呢?”
霎那,田老头一脸愕然,转瞬即逝,两股火焰在眼眶中窜烧而起。“臭小子,你说实话。到底还有多少老子不知道的事情?老子不管你那么些神神叨叨、莫名其妙的消息从何得来。可你得看老子提着脑袋陪你上路的情分上,好歹事先吱一声,凡事让老子有个心理准备行吗?这毕竟不是荒极大陆,更不是南林寻常地,不是吗?”
从来没有见过田老头如此对他低声下气。若是往常,一眼不顺或一言不合,老头不容分说就请他吃一顿没有油水的面条,拳脚相加不到精疲力尽、体力透支,绝不善罢甘休。
暗地里,老怪物曾笑言他是一个不会破漏的沙袋。
只有他问田老头,没有经验老者问野人。“我从来不逼问你的秘密。”他转身,抬头淡定地望着田老头,随后对上那双失去力量的眼睛,立即无奈地耷拉着脑袋,说不出的无奈和委屈。
不过就是个野人,一无所有、无依无靠的野人,就连是谁生了他都无从得知?其他野人都有部落、有族人,而他除了没有血缘关系的白爷爷以外,他和偌大的南方野林有何干系?心底的疑惑,若然追问到底,他怕再也没有机会当老头的沙袋。
“如今骨头硬了,翅膀硬了,能飞啦。老子也一把老骨头,没资格再教你了。”惊愕之后,田老头抱怨连连,背靠着树,仿佛看陌生人般。“好啊,行啊。不说就不说,你以后别求着老子听。”
这眼神令人印象深刻,记忆闪回,过往纷涌呈现。他把老头从长屏拖回石洞,涂上捣碎的草药并包扎了每一个伤口。数日之后,经验老者睁开眼睛看见野人。那也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进距离看着他的眼睛,充满了警惕、不安,转瞬间变化成诧异、感激。人族见到四肢并用的野人,无不例外都是惊叫连连,如遇恶兽,大声呼救,飞奔而逃。醒来之后,除了那眼惊愕,再无任何逃避的神情。相反这个人喜欢主动靠近野人,对石洞里的一老一少的野人没有半点敌意,甚至毫无防备。
当他四肢并用的时候,是这个老头用藤条凶神恶煞地追着他打;当他习惯发出动物的呜咽嚎叫,是这个老头挥手朝他脸上甩巴掌......
“狗有狗模狗样,人要人模人样。你记住了,以后做什么,都得看看别人的模样。”田老头总是不厌其烦地说,自然是在一番猛打后,两人虚弱趴在地上,大口喘息。不管他是否能听懂,继续念叨着,“不会就学。一遍不会,就再来。直到你熟悉了人的一举一动为止,就像不用脱裤子也能放屁一样习惯。”
气氛诡异,空气冻结。他们分两头各自撒了一泡尿之后,气氛郁结如尿水散发的骚味刺鼻难忍,令人躲避。
“你从来都不说你的事情。”野人王计较起来,连他自己都害怕,索性不去触碰,可这一刻还是忍不住。“你是谁,为什么来到南方野林?”
田老头立即低头,眼睛始终盯着蚂蚁在鞋尖上的污泥里爬行,咕哝道:“重要吗?”
他愤愤道:“那我的秘密也不重要。”一股热气在胸腔里迅速聚集。
紧攥的拳头仿佛已经蓄势待发的利箭,他必须用更大的力量才能控制。闭着眼睛,借着深呼吸企图稀释满腔愤怒。然而那股热气越发强大,不知道如何才能发泄掉,堆积在胸口里,几乎要爆炸了。于是索性背对着老头,不去注意那个该死的后背,否则他担心自己锋利的指甲会在老头背部留下战绩。踢着地上的腐泥层,实在不解气,于是半跪着用匕首刺着地,挑得泥土飞溅。
饱经沧桑的背影如石头摆放在枯木上,一动也不动,完全感受不到他怒气。
空气像死了一般沉默,越是沉默他怒气就愈发旺盛,仿佛要将他烧干。在田老头眼里他始终只是一个野人——一个微不足道的野人,哪怕相处很久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田老头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可不领情,怒火如浓雾加剧。“来自荒极大陆的文明人,住在比阴城还繁华地方的城里人,磨磨蹭蹭过日子是你的事情,野人从来没有打算。”
“红衣女人靠谱吗?会不会有什么阴谋诡计?”田老头把水囊从地上捡了起来,拍去泥渍,重新挂在腰上。“古林的女人都不是正经人家。”
“不知道谁要当棉袄绣娘的英雄大叔。”
“拿得起,放到下,该舍就得舍,心如刀割也得舍。”
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拿田老头无可奈何,就像田里的泥鳅滑不溜鳅,根本没有着力点。
一个健步飞至那张丑脸前,他在等待田老头的坦诚。
几年相处下来,他深信自己是最有资格知道老头秘密的人。然而,他还是等来了失望。丑脸上那双眼睛终于缓缓抬起,没有一丝不安和愧疚,平静如湖水,只是淡淡地扫过他的脸,仿佛战斗早就结束,胜负已定。
该死的!他暗自咒骂,想出老头的铁嘴里抠出点东西比登天摘星还难。
怒火持续烧烤,可田老头已冷静下来,如过了一夜似的。“寻常人家、良家妇女对深林唯恐不及......”田老头再度确定,“这个古林里的女人,不会又来自另一个贼婆窝吧。”
“天下谁最贼?”话落,他忍不住默默在心底又骂了几句。“你还有什么好怕?”
“深山野林哪人烟罕见哪,如今年纪轻轻的姑娘胆儿真大个,比牛肚都肥硕几分。一个人也敢乱跑,这女人也不怕被什么东西给活吞了。”田老头瞟了他一眼,正好被活捉,然而该死的老头却一点都不急促,反教他有些难为情。“她不会就是吃人怪物吧?.......”田老头追问。
“没完没了是吧!”他的脾气就像一堆篝火被巨浪扑灭,只剩下有气无力的细细烟飘荡溃败。
大概热一壶米酒的时间,田老头絮絮叨叨继续旁击侧敲,打听红衣女人的来历。
“既然你不想坦白,我也不会交代。”他暗忖,咬牙坚持到底。起初他还能忍受,当恼人厌的声音一直在他耳畔嗡嗡叫个不停......
“这女人看起来长得还赖,就是阴狠了点。她怎么就算准了我们一定会从这里进来呢?”
烦透了田老头的试探,见老头眉头锁得越来越近,破左耳咬牙切齿脚尖戳地,恨不得冲上去咬了老头那上下滚动的喉头。
倏然,他吼叫:“我和她做了个交易。”